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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经众人同意决定,舞会中,男士在女士面前争先恐后,乃不当之行为。

   ──蓝毕梧,巴斯城规

  一七三九年二月,英格兰,巴斯城。

  邪恶之事正在酝酿中。

  安茱莉小姐一面力持镇定,一面佯作对威尔斯亲王弗瑞与“巴斯之王”蓝毕梧的谈话颇感兴趣。但她的意识已脱离这两位男伴,集中在那名正奋力穿过挤满人的“矿泉室”、熟悉得教人忐忑不安的威尔斯人身上。

  哦,老天爷,父亲又在玩那套诡计了吗?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毕梧问。他下颚的赘肉皱成一团,他言语中透着关切。

  那表情显得突兀,因为蓝毕梧是个性喜欢乐的男人。

  “当然没有啊。”她谎称道,目光瞟向大门。难道她父亲终于来了?

  “那人好象是马嘉生。”毕梧说着,瞇眼望向人群。

  “马嘉生?”王子问,小脑袋在他细瘦的颈子上抖动,假发粉似雾一般撒向四周。

  “我看这家伙是迟到了,他是谁?”

  挣脱不安的期待,茱莉说:“马嘉生是家父的传令官。”

  “我们有邀请他吗?”

  蓝辛格站直了身子,扮起市长的角色。“不可能的,殿下。”他扯扯绣饰过度的外套袖子。“马嘉生从未应邀而到巴斯城,他总是带来坏消息。”

  “今晚不准有人扫兴,”王子宣布。“这是我的命令。”他庄严地颔首,引来一阵同意的低语。

  茱莉咬着嘴唇。纵使英格兰王储下令禁止,也无法防堵她父亲的计谋。她紧握水晶杯,玻璃杯的利线瘀紫了她的手心。泉水熟悉的滚冒声自石壁反弹回响。传令官似乎在一片蓬裙和垫肩组成的大海中打转,他的出现使矿泉室中的贵族们停止了交谈。

  他的面颊被风刮得干裂,奔波使他喘得胸部上下起伏。他在她面前数英尺外停住,摘下羽毛帽对弗瑞王子一鞠躬。“殿下。”

  “皇室庆生会上不准有坏消息,”他说。“我们禁止。”

  马嘉生一惊,猛扭头转向茱莉。她注意到他的嘴角透着淡淡的青紫,立刻确定只有最紧迫的恶讯才可能令他在严冬酷寒下,越过英吉利海峡来到此地。

  他对蓝毕梧浅施一礼。“请您允准。”

  毕梧闷声道:“如果你非要这么做。”

  马嘉生单膝跪在她跟前,长了冻疮的手中握着一卷系着饰带的羊皮纸。“茱莉小姐,”他说,牙齿冻得直打哆嗦。“我带来令尊真诚的问候,他祝福你永远健康幸福,好运连连。”

  她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每一次可恶的任务都是以满口的甜言蜜语开始。如果她的怀疑证是其确的,那么眼前的祝福必然带来羞辱的结果。但,万一马嘉生来此的理由是正当的呢?万一她父亲只是宣布他即将抵达英格兰呢?

  在如此酷寒,连蓝毕梧都不记得有过如此酷寒的严冬中?不可能。她好逸恶劳的父亲不会让自己在这种气候下辛苦越过海峡。

  马嘉生站起身。他歉然的微笑预告出灾难。茱莉亟想将水晶杯掷向墙壁,大步走出矿泉室。但她对羞辱已经太有经验了。无论她父亲设下何种险谋,她绝不会因为他谬误的父职观念而牺牲自己的尊严或生活。

  传令官转向王子。“殿下,请允准我宣读来自茱莉小姐之父的一项宣言。”

  好听闲话的人群凑近了。

  “殿下,”她开口了,极力保持声调平稳。“我不敢让您为一个二十年未曾踏上英格兰土地的放逐者所带来的琐事而劳神。”

  她祈祷他会同意。然而令她懊恼的,他庄严地挥挥手说:“我的心情很好,可以容忍琐事。但是,无论你叫什么名字,尽快读完它。”

  马嘉生清清喉咙,拉开羊皮卷。“是,是——”他焦虑地瞥一眼大门。他在等谁?

  “国王陛下尊贵的巴斯城市民及宾客们,敝人,安乔治爵士,安茱莉小姐之父,兹此欣慰地宣布将她立即且不得背悔地许配给齐雷克爵爷,恩德利公爵之合法继承人。”

  片刻之前才饮下的矿泉水,在茱莉腹中转为酸汁。她父亲刻意设计这一幕以收到最大的效果。他将她逼入死角,无法脱逃。

  她无法将目光自大门移开,于是挺起背脊,保持面无表情。齐雷克!老天爷!他是逃避婚姻陷阱的大行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群聚精会神起来。香扇噗噗打开。一副副眼镜框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他也该让这小姑娘有个归宿了。”余夫人尖声说,她高耸的假发上装饰着假水果和鸟儿;她的声音因为喝多了白兰地而重浊。

  “可不是,余夫人。她太目中无人了,”方寡妇说。一朵心形花垂悬在她胖嘟嘟的脸上。“我们的邮政局长小姐今天可收到了一封惊天动地的重要信函吶。”

  难堪啃噬着茱莉的尊严。你怎能如此,父亲?她的赤子之心吶喊。你怎能再一次如此对待我?

  “太好了,茱莉小姐!”王子兴高采烈地说。“这真是个大好的消息。”假发粉纷纷飘落在他剪裁合身的丝线外套上。“令尊这一次表现优异,他替你钓到了一个齐氏家族的人呢。”他又转向众人说:“齐家打从哈斯汀之役就一直是英格兰国王身边的要人。”

  蓝毕梧仿佛觉察出她的绝望,因而挨近了些。他不像王子,也可以看透她的心情。

  微歪着头,他鼓励地一笑。“我无法赞同他的做法,但他可替你找到全英格兰最有价值的单身汉吶。”

  反抗的怒潮上涌。“我不会接受他的求婚。”

  摄政王储扬起的双眉直顶他的假发,眨着眼说:“老天,你为什么要拒绝恩德利公爵的继承人,茱莉小姐?”

  余夫人凑近前,昏茫的双眼闪动着期待。

  随闲话满天飞吧,茱莉打定主意。她以前也都熬过了,如今绝不会退缩。“我并不希望结婚。”

  王子瞠目结舌。“永远?”

  凝重的空气中传来女性的交头接耳声。茱莉深吸一口气;她的象牙紧衣褡勒得她胸骨作疼。她怎能向威尔斯亲王解释她当然希望将来有一天会结婚,但不是奉她父亲的命令?“我有责任在身,殿下。”

  “那些责任应该男人来扛,”余夫人嘲讪道。“伦敦来的邮件总是迟到,而且湿答答的跟软面包似的。”

  茱莉怒火上升。“只要那些恶劣的小报送到你的门口,你似乎并不介意嘛。”

  中年妇人张口结舌。“恶劣?”她尖声说。“我早该料到你会如此,你一点也没改。

  你还是个——”

  “够了!”毕梧命令道。“今晚我们已经听你说得够多了!”

  一阵冰冷的寒风吹入矿泉室,印刷海报纸在右壁上扑楞作响。一个个戴着假发、洒着香粉的脑袋转向大门,一阵惊呼有如利剑砍进室内。

  “啊,”王子嚷道。“是齐雷克本人!”

  “可不是吗?”毕梧说着,紧张地从织锦外套口袋中掏出眼镜。“至少他还满高的。

  当然,其实这也不重要。”他从眼镜上缘看她一眼。他轻声又说:“除非你将同意——”

  “不,”她脱口而出。看见四周好奇的目光,她明白自己说得太快了。“再看吧!”

  她修正道。

  “我在伦敦见过他一次,”方寡妇讪讪说着,一面把玩她的中国扇。“他真是个英国血统融合欧陆气质的典范。”

  “把那张婚约给我看看。”毕梧一把将文件自困惑的马嘉生手中夺下,迅速浏览一遍。他微笑了,对茱莉眨眨眼。“这还需要你签字同意。”

  茱莉紧抓着挂在腰际的怀表,略微松了一口气。定时器轻微的振动撩拨她汗湿的手心。显示恶兆的马蹄旋转声和靴子空洞的敲击声在巴斯城的石板地上响起。人群逐渐分开。随着秒针滴答,足声一步步渐近。

  茱莉内心那胆怯的声音叫她别理会渐行渐近的男子,但那坚强的声音在掌握自己生命的决心支持下,制伏了畏怯的冲动。她没理由害怕;她的父亲无法强迫她结婚。他试过,而且失败了。

  她挺起肩,转身正面迎向她的敌人。一阵不祥的寒颤令她颈背发根倒竖。跟她一样,那个昂首越过矿泉室的男子也比众人高出一个头。

  齐雷克。

  乌亮的黑发时髦地系在颈背上,犹带着刚摘下帽子的印痕。一撮黑播证实了他风流放荡的名声。贵族般的高挺鼻梁、棱角明显的颧骨,在一双坚决的碧眸烘托下显得尤其邪门。那副高贵的下巴,齐氏家族在英格兰七百年历史的典型标志,展露出与他曾伴随威廉大帝南征北讨的祖先一模一样的凹槽。

  长及大腿的皮靴上薄敷着灰尘。羊皮及膝裤有如第二层肌肤般紧里他结实的臀部。

  他脱下披风露出一件蓬袖的雪白衬衫。一件绣着齐氏徽章的翠绿色缎质及腰短外套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迈着属于骑士而不似海军司令官所有的结实双腿,他昂首阔步越过矿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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