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正叨叨絮絮地向正在开车的父亲,要求去玩具反斗城添最新的模型遥控赛车。
“好!好!好!”唐锦隆笑着答应,仍不忘叮咛道:“有会儿见到余阿姨,你可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偷觑了女儿一眼的唐锦隆心想,十岁的彦博还好摆平,令他担心的是表情淡漠的仪娴。
自从妻子过世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令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以前的仪娴是家中的开心果,活泼开朗、爱笑嘴甜、成绩优秀,也很得老师疼爱,从国小入学便连续担任六年的班长,偶尔还身兼总务或学艺数职。
人缘极佳的她更常常领着一大票男女同学们回家,讨论功课、打球、游戏,有时周末他提早下班回家时,满室满院往往净是人声笑语,而雨柔——他的妻子便会施展好手艺,烘焙出香味四溢的各式甜点,亲切含笑地招呼小客人们……
那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妻子过世后的这两年,家中陡然变得冷清,改变最大的是女儿仪娴,虽然成绩依然名列前茅,可是升上国中以后就再也没有招呼同学来家中玩过,性情也变得内敛、沉默。
忆起温柔婉约的亡委,唐锦隆不免感到伤痛。雨柔是个贤慧的好妻子,得公婆疼爱、下人尊敬,跟事业心重的丽雪正好相反,而仪娴一向和母亲贴心,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丽雪……他不无忧虑地想。
往好的方向想,仪娴的表现一向成熟、理智,应该不会有问题。
若有所思的仪娴凝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心底只有淡淡的惆怅。
丧母,使她的心智速受冲击,人生观也为之改变,在欢乐的童年便体会到悲伤与无常,不知不觉中收敛其热闹好动的个性,成了早熟的小大人。
父亲再娶,她并不想反对,也没有立场反对,从某位政治人物发下“在台湾,没上过酒家的男人不算是男人”的豪语之后,在她生活周遭所听见、看见的净是男人的“引伸词”外加“比较级”。
上酒家应酬算得了什么?在她就读的私立明星初中的学生们,家境都是优渥的,不然也负担不起昂贵学费,同侪间除了比才艺、比家世外,又多了一样——比父母的婚姻状况。
某人的父亲、叔伯在外金屋藏娇,某人的兄长又在大陆经商兼包养二奶,某人的父母又因第三者介入而打离婚官司、争小孩的监护权太多丑陋的现实例子发生,使得同学们皆以冷酷的玩笑来面对大人的任性。
“如果我爸跟我妈离婚的话,我要跟我爸住。”仪娴不禁忆起,前两天,班上有个女同学笑嘻嘻地如此宣布,脸上毫无一丝哀威之情,她的母亲正因丈夫在外金屋藏娇而吵着要肯婚。
女同学选择跟爸爸住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有道理——父亲一向宠她,离婚以后心里难免有些愧疚,更可以让她予取予求。
“哼!惹我不高兴的话,我就欺负那个女人,替我妈出气!”那个女同学极有主见地侃侃而谈,双眸中泛着兴奋恶意的神采,笃定而自信地认为父亲一定会偏疼女儿而不是“外面的女人”。
一丝笑意浮现在仪娴的唇际,这么孩子气的乐观真令人欣羡……如果,她也能这样任性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晓得父亲会做何感想?
然而猜想毕竟只是猜想,她,唐仪娴绝对不会做出有辱唐家门风的行为举止来。
十四岁,对一个女孩子而言是个半大不小的尴尬年龄,一句“你还小。”可以简单扼要地,彰显大人们的权威;而另一句“你已经长大了。”则意味着自己必须达到大人们的要求或期望。
有趣的是这两句“相对论”往往可以神出鬼没,“大人”与“小孩”的分野端看大人们的便利。
是呀!“你已经长大了……”所以应该成熟懂事,应该体谅父亲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她并没有天真到认为以父亲的优越条件,会因为深爱亡奏而当一辈子鳏夫,只是她不免有一丝感伤,父母亲一向被大伙儿公认是鹣鲽情深,没想到在丧礼上拗哭失态令人为之动容的父亲,居然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坠入爱河再创人生第二春。
“此生不渝”、“天长地久”早成了贩卖钻石、金饰的广告词,而所谓“情比金石坚”的爱情,大概也只有在虚幻的爱情小说中存在罢了!她幽幽地想着。
一抹淡淡的浅笑始终挂在仪娴唇际,面对着余丽雪的殷勤问候,她表现了恰如其分的礼貌,或许不够热络,却也让两位大人们松了口气。
余丽雪欣喜地发现,这位未来的继女有着不输给大人的理性与智慧,坦然地接受了父亲再婚的事实,言行之间没有一丝不悦或敌意。
难怪自己的双亲会对这位唐家小姐赞誉有加,直夸仪娴小姐长大之后铁定不得了。
今天她总算明白双亲的话意。
在尔虞我诈的商场打滚,早培养出识人之明的余丽雪确信自己绝对不愿,也不会得罪这个秀外慧中、安静沉着的少女,因为那会是一场吃力不讨好的艰苦战役。
而且她也可以肯定,巴结逢迎、贿赂讨好对仪娴没效,反而可能会适得其反,令仪娴敬谢不敏。
领悟到这一点的余丽雪聪明地把仪娴当成对等地位的大人般尊重,不敢轻看。
唐锦隆则大感欣慰地看着女儿和未婚妻之间和睦相处的情景。
这顿下午茶的气氛极为融洽,只是心心念念要买遥控车的唐彦博坐不住,直拉着父亲咬耳朵,“爸,走啦!去买车,你答应人家的……”
不待唐锦隆斥喝,余丽雪已连忙打圆场,“也好!咱们一起逛逛,等一下再吃晚餐刚刚好。”
得遂心愿的唐彦博发出欢呼,一向宠爱小孩的唐锦隆也乐得做顺水人情答应了。
余丽雪和唐锦隆相视一笑,含情脉脉的凝视尽落入仪娴眼中。
趁着唐锦隆离座结帐买单之际,余丽雪小心翼翼地开口确定,“仪娴,你愿意接纳我……做你的朋友吗?”
朋友。
不是继母,只是朋友。视线交会的两人心里都明了,血浓于水的母女之情是绝对不可能替代的,能做朋友就是好的开始。
“当然。”仪娴轻轻颔首。
不管下人们如何刻薄地批评金丽雪是“麻雀变凤凰”,妄想高攀主子的妖女,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眼前的余丽雪的的确确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而恋爱中的女人往往也是最痴傻的。
这是父亲的好运气,却未必是余丽雪的。
不想去预测不可知的未来,仪娴垂睫一笑,再度抬头时眼神肃穆地直视着余丽雪的双眸,她温和坚定地开口,“你爱他吗?”
一抹错愕浮现在余丽雪眼中,令她脸上泛起薄晕,她深吸一口气坦白承认,“是的,我爱他!”她像个沉浸在梦幻中的少女,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几乎有一辈子了。”
手足无措的她错过了仪娴眼中一闪而逝的怜悯。
“那么,我祝福你。”她轻声做下结论。
她钦羡父亲的乐天,也佩服余丽雪的勇气,而她除了祝福又能如何?
***
噩梦!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公布婚讯后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是余丽雪并没有料到自己会像是俎上牛羊般任人宰割,受尽屈辱。
她太乐观也太高估了唐夫人对她的疼爱。
在唐锦隆兴匆匆地带她回家向唐夫人禀明婚事时,管家彬彬有礼地以“老夫人正在午憩”为由,让傻了眼的两人硬是在客厅等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余丽雪心烦意乱的几乎要放弃时,唐夫人才姗姗下楼。
已近七十高龄的唐夫人依然贵气逼人,气定神闲地召唤佣人送来下午茶,令身为晚辈的他们抬不起头来。
听完了儿子期期艾艾地表达了想再娶的念头,她只是淡淡一笑。
“或许是我老了,精神太不济……”她优雅地啜饮一口茶后,才缓声说:“你们年轻人的婚事只要双方高兴就好,哪用得着我老太婆多嘴?”
轻柔细语的声调隐隐含讽,唐锦隆只有苦笑,余丽雪则乍然变色,心蓦地一沉。
对一个儿女都已长大离家的贵妇人来说,聪明伶俐、善体人意的小丫头片子不过是个排遣寂寥的小玩伴,所有的施恩与娇宠就跟宠溺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两样。
这是余丽雪在接受了唐锦隆三个姐姐轮番上阵的羞辱与攻击之后,迟来的领悟。
年近半百的唐锦雪刚刚升格做了奶奶,夫家是执汽车业龙头的“骏业集团”。即使出嫁多年,回娘家的时候她仍是不折不扣的“唐家大小姐”,别说是下人们,就连唐锦隆也得对这位大姐敬畏三分。
“你要结婚?”唐锦雪目光锐利地审问么弟,至于余丽雪则像隐形人般不入她的尊目。
唐锦隆汗出如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