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恼恨的情绪根源,就是怀中佳人的表情。
绛雪的眼神与尉迟棠交会之际,那遥不可及的面具滑落了下来,一向冷淡的眸子里有着欢喜、忧伤,和不可置信的惊喜……而这些都一一看在他眼底。
「在下只是实话实说。」
玉磬心下了然,但外表依旧不动声色。「来人,赐座。」
尉迟棠长长作揖,这才缓缓入座。
席间,眼睛不再与绛雪有所交会。
「赐酒。」
豪爽的一乾而尽,只见尉迟棠神色依旧清明。
「好好,酒中英雄。」见到如此对了性的男人,玉磬兴起一种惺惺相惜的感受。「你献上宝物水龙火球,本王自然要重重赏赐……不过江南尉迟府富甲一方,金银财宝这类赏赐想必阁下也看不在眼内……」玉磬沉吟一会儿。
他豪性大发,手一挥。
「不如这样吧,本王将梅兰竹菊其中一人赠与尉迟公子,她几人天资容格、色艺兼备,都是一时之选,阁下可挑选其中之一做为美眷。」
话一出,底下一干贺客全都露出欣羡的眼神。
讶异于玉磬如此轻忽的态度,梅兰竹菊四姬皆面有豫色,却又怒不敢言。
「多谢大人厚爱,不过在下心有所属,大人赏赐尉迟棠无福消受,只有婉拒。」
「哦?你已定亲?」
「是。」
「大丈夫何人无三妻四妾,更何况尚未过门。」玉磬不甚在意。
「不怕王爷见笑,对于我未过门的妻子,尉迟棠是抱定终生不离不弃、白首偕老之志,所以要再纳其他姬妾的想法,是万万不可能的。」
「喔?」玉磬抚着下巴打量尉迟棠。「是哪家的闺秀能掳获尉迟兄的心?想必是名门或贵胄的千金吧?」
「都不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是我的表妹,是自幼便许了的婚事。」
「啊,原来是青梅竹马,令人好羡慕,但不知婚期订在何时,到时本王定要讨一杯喜酒喝。」
说到心上人,尉迟棠的眼神柔软了起来。「我希望愈快愈好。」
玉磬大笑。「听你这样说,好像对这门亲事迫不及待似的。」
席下众客纷纷附和粜Α�
尉迟棠倒也无半分的不自在。「在下的确殷殷企盼着能将心爱的人娶回家,一辈子宠她、爱她,再不教她吃一丝丝苦。」
说时,目光略扫过玉磬身边的人影,非常短暂却又极其温柔的一瞥。他再度望向玉磐,「蒙王爷不弃,今日必要辜负您的美意,但在下倒有另一小愿相求,斗胆望王爷成全。」
玉磬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倒不知这不要金银、美人的男子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但说无妨。」
「尉迟棠愿借王爷身边的姑娘一用。」
闻言,一直在旁未发片语的绛雪倒抽了一口气。
玉磬脸上的笑意全都一扫而空,表情顿时转为狂怒。
「尉迟棠,你恁地大胆!」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冷闇的眼神却让人不寒而颤。
气氛顿时陡降至冰点,宾客们如鸦雀噤声、面面相觑。
面对怒气勃发的玉磬,尉迟棠倒是出奇的从容。
「王爷先歇歇气,容在下解释。」
「说。」冷到极点的一个字。
「说来王爷可能不信,这位姑娘和在下未过门的未婚妻有七分神似,若将来说与未婚妻恐她斥为荒唐以为我在杜撰说笑,又想在下略识丹青,故希望能将姑娘天姿以丹青掬绘呈于纸上,将来与妻子提及,也好有个凭证。」
这时玉磬偏头看着毫无表情的绛雪,无言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又转向尉迟棠。
「真这么像?」
尉迟棠颔首。「宛如同母所出的姊妹。」
玉磬闻言重展笑容,一群察言观色的宾客这才舒了一口气。
「也难怪阁下先前如此偏袒绛雪,原来是爱屋及乌啊!」玉磬话稍歇,冷不防地将绛雪往怀中一个兜揽。
她一僵,直觉的想挣扎,玉磬朝绛雪麻穴飞快一点,怀中人儿立刻安静了下来。
身子是静下来了,可那一双美目却淬着寒霜,教人冻彻心扉。
「尉迟棠,你未过门妻子性情如何?可也是面容覆雪、心冷如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尉迟棠的视线在绛雪僵硬的身形上逗留了一会儿。
「我认识她时,她还是个天真烂漫、少不更事的孩子,老是眯着一双爱笑的眼,彷佛不知道忧愁是何滋味的天真模样。她心性调皮、老爱出其不意的给人惊吓,家里仆人们虽然常被这位小主人整弄得哭笑不得,但知道她本性善良,且只要她一微笑,就将人魂魄都给勾了去,所以没人拿她有辙……」他露出微笑回忆说道。
「听你一描述,本王倒觉得咱们绛雪与你的未婚妻两人虽然貌似,但个性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的视线对上绛雪的。
尉迟棠不语。
玉磬思索了一会儿。「尉迟棠。」
「王爷?」他微微揖身,以眼神询问。
「你明日入府。」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多谢王爷。」
※※※
「绛雪姑娘。」
当尉迟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时,原本正倚窗眺望远处的绛雪心跳停了一下,拉回漫游的视线,她缓缓转身面对来人。
「尉迟公子。」淡若清风,不拒亦不迎。
一旁的燕儿正朝桌子上兜张着纸笔砚墨,整毕,便敛眉一旁立着。
只见尉迟棠对着宣纸沉吟,琢磨了半晌,折袖,悬腕,将笔轻轻托起。
一屋子悄然无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
「燕儿。」她抬眼觑见正在一旁打盹的燕儿。
尉迟棠亦同时停笔。
「小姐?」闻得一声轻唤,她抬起头,眼带惺忪。
见她一脸要睡未睡的憨态,绛雪唇角扬起一个近似笑意的弧度。「这儿绘格怕要消磨上个把时辰怕也未定,不好教妳一直守着,妳就下去吧。」
啊,被小姐逮着她打瞌睡的模样了。
「燕儿不累。」闻言,她刻意挺直腰杆。
燕儿心想,男女授受不亲,不好好在小姐身边看着,难保这什么江南第一家的公子转身变成一只色狼对小姐不利,那可怎生是好?
「不打紧的。」
「可……」她欲争辩。
「去吧。」淡若清风,却不容争辩。
「……是。」她退下,离去前犹投给尉迟棠一个警告的眼神。
尉迟棠则是回以一个介于好笑和宽容的表情。
绛雪不知道他两眼传递间卖的是什么样的葫芦,只知道谨慎如燕儿,必定在门外不远处小心翼翼的守着。
尉迟棠自来到耦园后第一回开口,笔下犹未停。「这小丫头一副护主心切的模样,可见主仆两人平日必是感情深厚。」
她凝望着眼前这个高大斯文,有着既熟悉又陌生温熙笑容的男子,心底拚命压抑着就要冲口而出的问题,反而只是顺着话题淡淡的说:「我们俩又哪里是主仆?同样是人家的笼中鸟。仅有的,也是惺惺相惜的情谊罢了。」
「既是笼中鸟,何不展翅高飞?」他盯牢着她。
「一入侯门深似海,纵然有心,怕是插翅也难飞。」
「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话歇,笔一停,他取出腰际一把色如青葱的横笛。
一见玉笛,绛雪突然低低一喘。
「碧色春分……」这横笛和她的古琴正是当年一对的信物。
尉迟棠迳自说道:「今日与姑娘相见如故,就让在下献丑,为姑娘奏一曲吧。」
笛声悠扬响起,她恍惚了。
这曲调儿……她分明识得的。
那是在每个孤寂难忍的梦境里,清洌缠绵,宛若夜风拂过花坛,总袭以郁香,袭以次次春回的怅惘的回声。
这曲儿,是母亲家乡的小调,是她孩童时伴随入梦的摇篮曲,是只在梦中一再回旋的调子,十年未曾听见的曲调,如今乍听那旋律翩然,竟尔山鸣谷应,直逼她心。
长期以来心中郁积的孤独与哀愁,而今全因一首小曲而溃堤了……她眸中含雾,雾中依稀见着一双小童儿围在美妇人身边嬉闹的情景。
一曲既罢,笛子离唇。尉迟棠缓缓抬起头,两人相视无言。
久久--
「十儿。」尉迟棠唤了一声,低沉轻吟的。
十儿?这一个低低的轻唤,击碎了心底的屏障,霎时,泪潸然落下。
这是作梦吗?
她一步一步小心的趋近他,直到一步距离的跟前,看清了他眼底的情感,那熟悉的表情。
「真的是你,棠表哥……」她飞快投入他怀中,两人紧紧相拥。「我以为……以为此生再听不见人唤我一声十儿……」情绪激动的低语着。
「十儿,十儿……我终于找着了妳。」紧拥着绛雪,尉迟棠的神色亦是欢喜、激动的。
※※※
好容易稍稍平复了乍见亲人的激动,她开始娓娓道来--
「当年闯贼攻陷京城,皇宫内苑人人自危,多亏鲁公公一路领着我逃离追兵,公公却也因此伤重不治,若不是遇见师父,我一条小命恐也不保。」
「妳可知这多年来我始终不放弃寻找朱家血脉的机会,尤其是妳的芳踪。这些年来寻寻觅觅,始终落得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