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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腻了啦。”赵正清忙不迭摇手:“苇柔,你唱吧。”

  白苇柔点点头,唱了另一首曲儿。

  “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啐客况。梦家山,身异乡,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二胡的声音咿咿呀呀,在月下听起来格外凄切。乔家不少奴仆也是外地雇来的,在此中秋佳节,原来就该回乡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却为了多省几趟车资,多数人都忍了下来。几个感情脆弱的丫鬟,一听这曲儿,受不住地丢开花生米,拈着绢子愉愉拭起泪来。

  就连那开开心心的赵正清,也不免有些感怀。

  在那月色人群中,乔释谦就只瞧见她一身白衣,素净柔和地坐在那儿。桂花树荫投下一地深深浅浅的影子,衬得她也像朵飘零的桂花,寂寞又荒凉,那一声一句就像甚么似的一阵阵敲进他心坎里。

  几瓣桂花转飞到她衣襟上,白苇柔抬起目光,隔着人群对上乔释谦的视线,她忽然怔住了。

  那一夜曲终人散后,乔释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彷佛房间里还散发着那淡淡的桂花香和胡琴声,一声一句地和唱着:

  “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 ☆ ☆

  从乔家左院的矮墙看去,全是一片已收割过的金黄田畦,大风狂凉凉地从田畦另一边吹来。入秋后天气更冷了,白苇柔坐在院后的矮墙上,紧拉着外罩的袄衫,拨正被吹乱的头发,想整理搁在心里紊乱的感情;然而对着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她心里空茫茫,只是胡乱发着呆。直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她才闻声回头。

  “少爷。”她起身,却被他阻止。

  “坐着就好。”乔释谦在她身边坐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一大块空地。

  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乔释谦不知怎么心里也轻松起来。原来背负在他心里的担子、靖心的依赖、母亲的跋扈,好像也跟着空气里的高梁香点点滴滴地飘开。

  “靖心说你常到这儿来。”

  “嗯,这儿少有人来,坐在这儿甚么都不想,很安静,也很舒服。”她眯着眼觑着几团棉絮般的云,耳际的发丝又随风散开。

  “正清这阵子常常抱怨找不着你,你好像有意避着他,是吗?”

  她怔住了,随即沉默下来。她当然了解乔释谦的话,他是来替赵正清传达甚么吗?可是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苇柔心乱地垂下头,连她自己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对赵正清?

  “我在这儿过得很开心。”隔了一会儿,白苇柔抿着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赵大夫是个好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没有缘分?”

  她摇摇头,怆然地笑了。“我只希望这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没再想过其它的。”

  “真的没想过其它的?”

  “少爷也了解的,走过那一段之后,我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除了……杏雪姊,这些日子不晓得她过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里唯一的朋友,大我几岁,可是很照顾我。”沉思间。白苇柔跌进回忆里:“她很好强、很骄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和怡香院的姊妹合不来。不过,谁也管不动她,就是嬷嬷和何良也要让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应……应该算吧。”她有些结巴,想来是从没跟人提起这些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启齿。“那时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愿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嬷嬷那儿,看到何良在她房间外四处张望,见门没关,便闪进房去。因我挨过何良的打,知道他的为人,看到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大响。我在门外偷看,地上散着茶杯屑,杏雪姊喝醉了,扶着桌子没半点力气,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块。她发疯似的骂着何良,说甚么她宁愿花钱倒贴陪个乞丐一整夜,也不让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气,扑过去就扯她的头发衣服,说怡香院里他想碰谁便碰谁。我眼看她要吃亏,心里不知怎么气起来。青楼里被卖进来的姊妹哪一个不是可怜人,偏偏连他也不放过我们、轻贱我们,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我推门进去,举起茶盘就打,杏雪姊也趁这时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头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摊血,痛得吓跑了。”

  他听得怔了,青楼之中竟有这样烈性的奇女子。想那何良,虽然只照过一面,但欺善怕恶、贪婪卑鄙的个性却表露无遗,这位江姑娘居然敢公然反抗他。

  “你救了她一次,她才开始对你另眼相看的?”乔释谦说。

  “也许吧。”白苇柔有些赧然。“她一直不赞成我为了孩子跑出来,可是劝不了我,只好帮我。”

  “我感觉到你比较开朗了。”

  “嗯,乔少爷,我不会再寻死了。”她回头对他一笑;像是个承诺,也像个保证。“生命是很可贵的,活着,才能哭,才能笑,才能好好去对别人。也许不能接受别人的感情,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别人对你的关怀。”

  咀嚼着这些话,不知怎么地,乔释谦竟有些苦涩。

  “所以……”他呐呐地开口。

  “我会活得好好的。”

  看她那样坚定地承诺着,乔释谦的笑却变得尴尬莫名。他的心情平和不再,感觉是五味杂陈的。

  “昨天,我和蒋婶去街坊送账册,她拉着我去算命。”白苇柔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岔开话题,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起来。“那位先生说我此生注定与姻缘无分,就算强求,也只是当人小妾,无名无分。蒋婶很替我担心,说是算命先生一定弄错了,结果差点跟他吵赶来,可我一点儿也不恼。”

  “为甚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好的。我想过当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确很有道理。我想我应该可以找到甚么让自己快乐些,至于姻缘,我再也不想了。”

  “那是你单方面的想法,在别人眼里,也许并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其实很早以前,我娘就替我看过了。”她伸出手,审视着掌心的纹路。“我娘说,人的一生一世老早在手上就注定了,任谁也改不了。”

  “你会看吗?”

  “不会。”她笑起来的表情是乔释谦未曾瞧过的娇柔与稚气。“不过听我娘说,要看懂其实不难,不就是这几条线嘛,主姻缘的、主事业的、主智慧的、主健康的……”她条理分明地指念着,身子也因专注而不自觉地倾向乔释谦。“其实想想,咱们世间的人不也都是这样子交错着、混乱着。喏,您瞧,这就是姻缘线。”说完她指着半横过掌心上方那交错串连的肉色线条。

  乔释谦留洋过,见过许多世面,却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把手张开,看着自己手掌。

  “喔,你看错边了,男左女右。”她摇头轻声纠正他。

  “那……帮我看看吧。”他好奇地把左手张开凑过去。原只是个玩笑话,却那样异常温柔地并上她的右掌,两人半横在彼此掌心中央的姻缘线,竟完美地连成一条微笑的唇线。

  快乐的气氛被这无意的巧合给打断,白苇柔的笑僵住了,错愕间她急收回手,不再多说一句。

  乔释谦忽然也跟着沉默,他瞪着掌心,忘了要做甚么。

  那两道姻缘线接连得圆滑无瑕,是想瞒都瞒不住的震撼。彷佛他们两人生来便是残缺,直到今日才真正寻着。

  乔释谦霍然起身,不自在地拍拍长衫上的灰尘。

  “呃……我该回去了。”

  “嗯,我也该回去。”白苇柔逃得比他还快,像躲瘟疫似的跳起来,连头也不敢抬,大步往前走,手肘却被身后的乔释谦给抓住。

  心痛跟着在同一刻而起,白苇柔压抑自己纷乱的脉搏,只觉得热泪盈眶。

  她试图理清的思绪,怎么打成了死结,还愈拉愈紧?

  “我……们都别当真。”他咬牙切齿地说。

  “当然。”她笑得黯然神伤。怎么会当真?他是主人,她是奴,他的大恩她须偿,怎么敢当真、怎么能当真?白苇柔仍是没看他,急急走掉了。

  ☆ ☆ ☆

  翌日清晨,白苇柔悄悄地出门抓药。原想刻意避开让她一夜失眠的人,却不巧又在门口撞见了。

  “这么早。”他僵了一下,还是挤出个笑容打招呼。

  “呃……我去抓药。”她别过脸,像在逃避甚么似的开口。

  “我也要到镇上,一起走吧。”

  她没有拒绝。既然他都不介意,她也该学着放宽心才是。

  横在两人间的气氛是异样的酸涩,白苇柔心不在焉地踢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只觉得平日走的短街竟长得像一生都走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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