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姑为教坊姑娘定下的规矩并不多,可是一旦犯错,谭姑连折扣都不打,说罚就罚。比方说安静这一项,姑娘们进教坊的一天内,就必须学会走路不出半点声音。
眼前除了风声、鸟声,还有隐隐从乐室传来的微弱歌声和乐声,小房间里一片安静。
“你来这儿的时候,荷花才开过一回。”
摆好茶水点心,就在她要蹑足离开的时候,谭姑出声了。骆泉净抬眼,跟随着谭姑的视线,投注在那花园水塘里开得漫天嫣红的莲花里。
再转头时,谭姑眼底有一丝欣慰。
“这一年来,我没见过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该学的,你都学会了。也是时候了,明儿个,我让你上船,跟你几位姐姐见习。”
“是。”骆泉净俯下身,那样恭敬而谦顺。
谭姑倚着身子,打量着她。“阿净。”
“师傅。”骆泉净望着谭姑,等候听诲。
“我看得出来,这一年,你花在书上的时间比花在学煮菜学唱歌的时间还多。书本这玩意儿,虽说不上是坏事,但念得多了,难免会胡思乱想,行为张狂。咱们不是男人,做什么说什么都得矜持些。告诉师傅,你会因为深信书里头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视自己抛头露面的行为吗?”
“不会。”骆泉净摇头,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咱们就像那些莲花,任别人怎么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别当真以为自己只是供人玩赏的,要这么作践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吗?”
“是,师傅。”
“好孩子,去吧,早点儿休息,明天才好见客。”
她行完礼,出了房间,只身悄然走在教坊沿着池塘边所筑起的一道寂静长廊。
莲花依然是莲花,荷叶随风翻飞,一红一绿,把整座池塘交织得多么张狂又鲜洁。
她停了脚步,凭着栏杆,愣愣的盯着眼前的画面。
仿佛能预知明天会发什么事情般,她护住胸口,护住突然紊乱的心跳,错愕自己已经太久不曾这样了。
从前在唐家,动辄不是打便是骂,不是嘲弄便是讥讽,日子过得贫瘠而局促,没有半点欢乐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锁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园里,什么都不敢想。
而现在,她的人虽被谭姑牢牢管束着,但心却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神游于文字编构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珑,谭姑把她每一窍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懵懂,对许多事,更透出了超龄的想法。
对于明天,骆泉净一点儿也不觉得兴奋或新奇,只觉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留在这儿的代价,她绝不抗拒,即便是认了字,知道贞节二字怎么写,知道抛头露面的见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贞节?骆泉净嘲弄的想,这两个字说穿了不过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发明这两个字,却把它严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许,除了眼前的莲花,这世上没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贞洁干净的。
★ ★ ★
栖云舫上,一切都是仿汉的。
不单单姑娘们的衣着发饰仿汉,舫里的一切摆设也全都是仿汉制的,纤尘不染、光洁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帘和紫茸云气帐、琉璃屏风、名家花鸟书画,还有一张张沿着四边排列整齐、雕工华丽的矮桌厚毡。
这些摆设,和教坊内乐室的摆设如出一辙。
华丽却不流于俗气。
慕容轩懒洋洋的靠在软垫上,手指把玩着酒杯。正式的节目还没开场,对座的刘员外已经喝得醉眼昏花,偶尔还不忘起身频频敬酒。一会儿,他干脆走到慕容轩这儿来。
慕容轩是个很实际的人,但偶尔也会希望自己有仙术,能在眼睛一张一闭间,把这个摇摇晃晃的老人变消失。
“公子爷,小老儿敬你,这么华丽的船,这么多标致的妞儿,小老儿第一次见识了,托公子爷的福。”他醉得连弯腰都很吃力,脚步也是颠倒无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皱眉。
慕容轩嘴角微微扬起,心里却没半点笑意。他使个神色,冷眼看着随侍两侧的仆人把兀自傻笑的刘员外扶回座位去了。
如果可以,他会选择在川流不息的大酒楼办这种筵席,而不是在这条他最喜欢的船上。不过只要想到一旦到了酒楼,免不了又要跟父亲同桌演戏,他又宁愿忍受让刘员外这位亲家到画舫侍上几个小时。
而能够得到像刘员外这种亲家,这一切都要感谢他那为老不尊的爹。因为慕容大宇对这里有忌讳,无论他再怎么仗势欺人、性好渔色,也不至于会跨足栖云画舫一步。
“他喝醉了。”对这位从宴会开始就没停过在她身上打转的刘员外,谭姑按捺许久的脾气终于发作。
“一会儿叶飞知道怎么做。”慕容轩闷闷的答话,随即不耐的比个手势。“我比你更不喜欢,你领姑娘们出来吧。他构不成威胁,我保证。”
谭姑横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证,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气的。”
待谭姑起身走了,慕容轩瞧着她的背影,想起两人对白里最后那句话,他突然笑了。
他当然知道谭姑的脾气,如果不知道,就不会认识谭姑这么深了。这也是他爹涉足风月场所无数,就独独不上这儿来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约至教坊,酒过三巡,老毛病发作,强拉了一位姑娘作陪,还差点奸污了人家。
栖云教坊内的女孩,个个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在江南这一带颇负盛名;保护姑娘的名节,更为谭姑看重,她当然容不得慕容大宇这么胡来,拉扯之中,谭姑二话不说,提着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现在还留着长达三吋的伤口。显然谭姑并没把叱咤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里。不仅如此,更一路追杀慕容大宇至家门,要不是硬被家丁拦住,只怕他父亲的牌位已经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里。
那一次,也让谭姑出了名,从此栖云教坊里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谭姑那刀太轻了,慕容轩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没半点人性,他爹恬不知耻,动不动就当这种事家常便饭,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事后他家族的人气坏了,尤其是他爹那几个小妾,全主张要绑了谭姑见官,还扬言要拆了栖云教坊才罢休。不过一切都让他娘给挡了下来,还特别命他过来处理这桩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伤醒来后,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风,竟也附议妻子,主张和解。但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敢靠近谭姑所属的教坊和画坊。
慕容轩和谭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时候开始的。不过偶尔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亲抱头鼠窜、脸色仓皇逃回家的场面,心里浮现的只有嘲笑。
对父亲所作所为的失望及愤怒,长久以来,早已占去慕容轩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轩只得庆幸自己仅遗传了母亲的宽厚仁慈。对于父亲,在一次又一次摆平他捅的楼子后,慕容轩干脆选择眼不见为净。
“叶飞。”
“在。”
“一会儿那老头如果闹事,便不着痕迹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谭姑着恼。”
叶飞注视着刘员外,后者仍没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说话,叶飞点点头,悄声离开了。
谭姑再出现时,身后领着一群姑娘。
慕容轩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她身后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张波澜不兴的面容上,慕容轩浑身一震!
谭姑没有特别说明,他也没有预料她会在今日出现。
这个骆泉净变得完全不一样。外观上,她算是脱胎换骨,被人彻底改造过了,但只有那对眼睛依旧那么清灵灵的。慕容轩望着她,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曾经瘦削的脸颊已近丰腴,苍白的嘴唇抹上了胭脂,那头披垂散乱的头发也成了垂在脸庞两侧的环髻,簪上几朵盈盈欲滴的钗花,金银交错的两串珠帘在耳垂边轻摇,一身仿汉的秞蓝绕襟袍束在身上,在一排穿得样式华丽的姑娘中,她这张新面孔显得相当清新素雅。当然,最独特的还是她的表情。
慕容轩着迷了!从前的畏缩不安,变成一种超然的安静,无欲无喜无嗔无怨,和到船上来寻求解脱、寻求欢乐、寻求安慰的每个人格格不入。
在他眼里,那样的冷静素雅仿佛是种嘲弄和讽刺。
“各位爷儿们,这是栖云教坊新来的姑娘。”谭姑特别领了她过来,抿着唇向帘内的每位贵客一一俯身磕头请安,态度不卑不亢。
骆泉净端的是烧肘子,她跟着其它的姐妹们,把自己的名字挂牌配在菜肴边,将整个大托盘递给了侍女,由她们去为客人添菜,然后才随着谭姑恭恭敬敬的向每个人磕了头。
“抬起头来。”慕容轩隔着水晶珠帘,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