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蓝泥并不知道自己的本名,因为大家都叫他「烂泥巴」,他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姓烂名泥巴,由此可窥见他的聪明才智有多「高」。
给他起这个绰号的人,就是当年远从关外的桃花苑将襁褓中的小蓝泥抱回少林寺的不修和尚,也就是现今的住持大师见修老和尚。至於大师的法号为何更改,据说是随著年岁的增长,唯恐寺中弟子也给他起个「老不修」的浑号,有损住持大师的地位,所以接任住持之位後,即更换法号为见修。
蓝泥虽然十六岁了,却仍像个孩子般纯真,因为自他懂事以来,便一直守在少林寺後山的伙房里,料理全寺大小和尚的三餐,一步也没离开过少林寺,完全与世隔绝。
每天忙完例行工作後,蓝泥那一头找遍整个少林寺都难得一见的乱发,总显得格外「污」黑亮丽,再加上被灶下的木炭熏得蓬头垢面、不见五官的脸蛋,乍见还真有几分像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
他那不修边幅的伙夫造型曾因吓著了新届的出家人,而被见修大师责备过好几回。有一天,他突然将那头错综复杂的乱发全部拢上头顶束扎成一坨包头,谁知凡跟他碰面的师兄弟们个个吓得眼歪嘴斜,避之犹恐不及。
「这个人是烂泥巴吗?」打扫前院的师兄好像见了陌生人似的。
「烂泥巴怎麽变成女人了,我是不是在作梦?」提著两桶水的师弟见了他,也吓得不自觉地放掉手上的水桶,不小心砸到自己的脚,痛得哇哇大叫。
「烂泥巴,别男扮女装吓唬师兄弟们!」连藏经阁的师叔也这麽说。
「谁说我是姑娘家来著?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儿汉烂泥巴。」他不服气地申明,然後捶胸顿足地冲回伙房去。
被刺激过度的蓝泥於是又恢复昔日的邋遢造型。
蓝泥其实胸无大志,最大的愿望也只不过是想像其他的师兄弟一样,早日将那一头受人瞩目的三千烦恼丝剃光,盼著师父赐给他法号,正式成为佛门子弟,免得老被嘲笑是娘儿们,有损男性气概。
可是有权决定他一生幸福的见修大师,偏偏脖子硬得连点个头都弯不下来,就是不肯如他所愿。
为什麽呢?因为整个少林寺只有见修大师知道蓝泥的性别秘密,只是大师点了她身上的元阴穴,抑止她体内的女性特徵发育,所以她的外表看起来就像西湖的湖面一样「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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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时节,白茫茫的芦苇满山满谷,纯净清雅的洁白有别於夏季俗丽的艳态。
位於嵩山的少林寺,从前山後院里放眼望去芦芒齐放,只见微风轻拂,白芒如浪,显得秋意盎然。偌大的穹苍下,尽是飞花连天的景象。
唯一例外之处,在後山随风款摆、摇曳生姿的芦苇丛中,赫然出现一团大黑点,大剌剌地跌落其间,极煞风景。
仔细一看,那团黑点原来是个浑身脏臭、衣著污黑、睡得正熟的少年,他以蓝天白云为被,以遍地白芒为床,不受拘束的大字形睡态是何等悠哉啊!管他天地间的时序交替颜色变幻为何,他老兄觉得睡觉最重要。
突然,从远山的烟岚中飘过来一名白衣女子,她轻盈的体态、柔美的容颜、巧目笑唇,一如山中精灵。
女子缓缓飘近他身旁,认真的眼神流连於他周身上下,最後定在他灰头土脸的俊俏五官上,然後她掩嘴浅笑。
他继续呼呼大睡,尚未察觉有人靠近。
那女子似是有意扰人清梦,弯下腰贴近他的耳朵呵气。
他伸手抓抓自己的耳朵,同时翻了个身,侧蜷成汤匙的形状。
那女子见状,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声音。
她不死心,随手捡起一枝芦苇花朝他的鼻子轻轻搔弄著。
霎时,平地响起一声雷似的,「哈啾——!」他酝酿了许久的喷嚏终於一吐为快,而且随之喷洒出来的大量口水不偏不倚地喷在那位笑靥潋滟的女子险上。
忽地,不远处有人大声喊叫:「烂泥巴,你在哪儿?」那声音由远而近,惊扰了女人对少年的戏弄。
女子藏起笑容,直起身,转向大呼小叫的来人。
缩成汤匙状的少年仿佛也听见有人高喊著他的名字,正想应声,却碍於睡虫尚未喂饱,只能张著双唇圈成小圆饼状,发音有些困难。
「我在这儿!」少年挣扎良久,终於出声了。
可是那声音……清脆娇柔,宛如黄莺出谷。
少年倏然惊醒,伸手深了探自己的喉间。他的声调怎地变了音,像个姑娘家似的?!
那绝不是他的嗓音。究竟是谁在代替他回话呢?
嘎!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身旁竟伫立著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
惊吓之馀,泰半瞌睡虫几已逃之夭夭。
正想开口询问那女子为何代他应声,又听见癞痢头的粗哑嗓音传来。
「烂泥巴,你躲哪儿去了?」寻人的声音被秋风吹得断断续续。
被唤为烂泥巴的少年起身准备向癞痢头表明自己的所在地时,只见那名背向著他的白衣女子又说话了。
「癞痢头,我在这边的芦苇丛里睡懒觉呀!」那嗓音轻柔婉约,如翠堤春晓般安适明净。
这回烂泥巴可连口都没张开半下,由此确定刚才回癞痢头话的肯定是这名穿著白衣的陌生女子。
少年不禁搔头苦思,不解地想:他才叫烂泥巴不是吗?那人为何多事插嘴,抢著替他回话。莫非这名穿著装扮素净清丽的女子也叫烂泥巴?
不会吧!虽没瞧见她的正面,可光看她那可人的背影,理该配个气质高雅的名字才是。
哪像他是烂泥巴命,浑身上下没一处乾净,只配在柴房炉灶旁打滚,所以师父替他取个烂泥巴的名字,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
烂泥巴非常纳闷,揉揉惺忪睡眼,望著背向他的白衣女子。
「喂,你也叫烂泥巴吗?」他小心谨慎地用食指抵了抵那女子稍嫌瘦削的细肩。
女子听见有人唤她,徐徐地回过头来,望著烂泥巴笑颜以对。
只见烂泥巴惊惧万分地大叫:「天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的五官因惊讶过度而扭曲变形,就像水塘边经过风雨肆虐後的一坨烂泥巴。
那女子见状并不著急,只是笑得更灿烂,促狭地对著他变形的俏脸说道:「傻丫头,别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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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泥巴!烂泥巴!」癞痢头推了他两下,试图叫醒他,连带地振动了一身的肥肉,很少有和尚能吃成像他那麽圆胖的。
烂泥巴大叫:「不可能!不可能!」倏地睁开紧闭的双眼,显然是从恶梦中惊醒,挥舞著双手像是想抓破恶梦一般。
「烂泥巴,你醒醒啊!」癞痢头蹲在一旁,更用力地摇晃烂泥巴瑟缩成一团的身躯,可是越摇他缩得越厉害。
烂泥巴慢慢的集中焦距,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颗长满臭疮的小光头,他就是癞痢头。
「你在说什麽不可能?」癞痢头又推了烂泥巴一下。
烂泥巴瞧都没瞧癞痢头一眼,迳自四下梭巡。
「烂泥巴,你在找啥?」癞痢头也跟著左顾右盼。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著白色衣衫、笑容诡异的、女的烂泥巴。?」他抓著癞痢头逼问。
癞痢头被问得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哪有什麽穿著白色衣衫、笑容诡异的「女的烂泥巴」?!
「我只看到一个穿著邋里邋遢、满头乱发的烂泥巴。」他没好气地回答。
「在哪儿?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还问在哪儿?除了你,谁有那等功夫能个把月不洗身,等著发臭发烂;又除了你,咱们少林寺谁有那个荣幸蓄了满头乱发来养虱子?」癞痢头边甩掉烂泥巴的双手,边掩鼻站得离他远些,好似怕烂泥巴身上的恶臭透过那双手传染给他。
「对啊,你现在所推崇的这个烂泥巴是“我”没错,可是……」他又东张西望。
「可是什麽?」癞痢头快不耐烦了。
「可是刚才明明有一个“非常乾净洁白”的“女烂泥巴”她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跟我说话。」他不死心地拨开被癞痢头压扁的芦苇,看她有没有躲在那儿。
癞痢头认真地聆听烂泥巴所讲的每一个字,却发现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麽。
他摸了摸烂泥巴的额头。「怪了,人又没发烧,怎麽讲起话来癫三倒四的?」
「不可能,如果那一身洁净无尘的衣裳穿在我烂泥巴身上,我肯定受不了那麽乾净的气味,早就昏倒在地了,怎麽可能还笑得出来?」他还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