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而暖,搭车的人很多,几乎有九成是青年学生、男男女女约好出外踏青郊游,整个车站充满青春特有的活力和笑话声。
“年轻真好!”美霖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从窗外往外看,发出喟叹:“我都快记不得自己年轻的样子,好像我从来没有那么无忧无虑过。”
“胡说八道!”亮娟笑骂着,打开随身的背袋,取出一早准备的三明治和铝箔包鲜乳,递一份给美霖:“以前我们常到擎天岗烤肉,你玩得可疯了!哪里像你说的这么悲惨。”
美霖淡淡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快吃点东西吧!!我妈现在身体不太好,一回到家是要干活的,别以为你作客就可以游手好闲。”亮娟告诉她:“我们下了车,先到菜市场买菜。”
“是!孙大姊,你是全天下最孝顺、最能干的好女儿,只要你出马,一切都妥当。”
“为什么你称赞我的时候,听起来总有一点挖苦的味道呢?”
“有吗?我自己怎么没感觉?”美霖无辜的眨着眼。
“算了!不跟你计较。”亮娟露出微笑,“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能干,回家顶多烧饭作菜,打扫一下,我们家在台湾没有祖坟可以扫墓,清明节和其他节目没什么两样,就是准备一点鲜花素果,向大陆的祖先遥祭,聊表心意罢了!”
“你们没有陪孙伯伯回大陆探亲吗?”
“我老爸自己回去的,他才不要我们这些台湾人陪。”亮娟边说又边笑了,“虽然这样讲有点残酷,可是我老爸确实是个小器鬼,他回到老家,发现儿时景物全变,记得的亲戚也都不在人世,马上就吵着要回台湾,那些个堂侄女、表外甥的,连开口向他要钱买电视的机会都没有。村子里有些叔叔伯伯常回去,我老爸每次都去干涉人家,想阻止叔叔伯伯们拿钱给大陆的亲人,你说,他是不是小器得过头了?”
美霖跟着笑了几声,后来却显得羡慕不已:“至少你们还有一家人团聚,孙伯伯就是看重至亲的妻儿,才会守在家里……你比我幸福多了!”
“不要这么说,美霖。”
“我父母亲的骨灰都供在佛寺,外婆不希望我去祭拜,甚至劝我别太想念他们,寺里的师父告诉她的,亲人的不舍和思念,会绊住亡者往生极乐净土的脚步……我连思亲的自由都蒙上一层罪恶感。”
“唉!人非草木,哪有不想念亲生父母的?”亮娟忍不住叹息,“出家人六根清净,说的话未免太苛求了。”
美霖沉默良久,神色惨淡。
“你就看开一点吧!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你爸妈走得早,未必不是一种幸福,我看我老爸和老妈,年纪愈来愈大,小孩却一个个离开他们身边,虽说老来有伴很幸运,可是我觉得他们难得说上几句话,就这样无奈又无趣的生活在一起……认真想想,人生好无聊。”
“怎么连你也变得悲观了?你一向不是最光明乐观的吗?即使生活再苦,也没见过你皱一下眉头。”美霖看着亮娟,关心的问:“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困难?”
“才没有呢!大概是年纪大了!”亮娟笑了笑,“我可以发发牢骚吧?谁教你是我的好朋友。”
“对不起,亮娟。”
“干嘛?没头没脑的,道什么歉?”
“为了我的事,害你担心了。”美霖叹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清楚,再这么耗下去,受害的人会愈来愈多,可是……”
“梁教授一直没跟他太太摊牌,对吧?”
“我认为他不会这么做。”美霖苦笑,“你看看我,既不是美女,又没有显赫的背景,什么都不是,他肯为我这样的女人闹婚变吗?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抱的是什么心态,像我这么微不足道的研究室助理,正好利用来排遣生活,他什么都不缺,更不可能对我动心,一切只是我自己死心眼,所以活该受罪,你明白了吧?”
“美霖!不准你看轻自己。你是个好女孩,我相信梁教授一定也很欣赏你,这件事他错的比你多,背叛妻子的人是他,耽误你的人也是他,我真不愿看你为这种没有勇气、没有担当的家伙受罪,不值得。”
“我又何尝想这样?”美霖转身朝向窗外,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遇上这种事,我也知道不值得,可是我就没有那个勇气要求分手,教授他对我很好,他常常强调,只要我下定决心,他会帮我安排,我可以到美国念书,我跟他随时可以恢复单纯的师生关系,他不会死缠不休,也不会妨碍我交别的男友……”
“为了你自己,你就出国念书吧!”亮娟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梁教授有能力帮你这个忙,也许你离开一阵子,对大家都好。”
“你真的这么想?”
“撇开感情的问题不谈,你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既然有机会多念书,反正台湾的亲人并不需要你照顾,为什么不去呢?换了是我,早就整理行李箱,整天催促梁教授实现诺言。”
美霖被她的语气逗得情绪稍有提升。
“就这么决走吧!你不用再考虑分手不分手的难题,一旦出国,你们见不到面,也就等于淡化问题。将来你拿回文凭,找到更好的工作,还怕遇不到比梁教授更好的男人吗?就算你仍然对他念念不忘,那时候他说不定自己和老婆分手,别人也不会指责你破坏他的婚姻……简直皆大欢喜,你说对不对?”
“每件事由你嘴里说出来,好像都变成理所当然了。”美霖终于露出笑意。“你就这么想赶我走吗?是不是嫌我们住的地方太挤,我一走,你自己可以住得更舒服。”
“天地良心!我才没指望独自占据那个地方哩!”亮娟夸张的说:“不信的话,明天开始,哦,春假结束之后,我就开始找房子,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太远,光线又差,我早就打算搬家了。”
“真的吗?你怎么没提过?我一直以为你住得非常满意,害我根本不敢提出搬家的念头。”
亮娟瞪大眼睛,很可爱的假装生气:“你想搬家?搬到哪儿去?我可不准你做傻事,就这么不明不白跟梁教授共筑香巢,那还得了!”
美霖笑着连打她的腿好几下:“你在胡说什么?我爱上有妇之夫已经够惨了!现在你居然诬赖我要当人家的情妇,算什么好朋友?”
“天晓得!”亮娟也笑了,动作很快的收好随身背袋,因为路途并不太远,马上就要到站了。“你整天愁眉苦脸,没事又说要搬家,教我不往坏处猜也难。”
“我们都已经工作两、三年了!到现在还住租给学生的阳春套房,未免太寒酸。而且,我们那些学生邻居,实在吵得不像话,半夜打牌、唱歌,简直没有王法,我们早该搬走了!”
“可是将来我一定会找距离嘉德兰学园近的地方,那就造成你上班不方便了。”
“各住各的,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吗?”美霖故作轻松,但心里却是极端不舍,语调也愈来愈消沉:“而且我可能很快就要出国了……”
火车正好到站,打断她们即将爆发的离情。
“以后再说吧!”亮娟一把拉住她的手。“走!我们下车,先讲好,到我家玩两天,这些哭哭啼啼的、纠缠不清的烦恼事,都别想了!好不好?”
“你说了算,我敢不同意吗?”
回到亮娟家,美霖才真正见识到亮娟的本事。
亮娟不仅是孙家的大女儿,简直是整个眷村共有的珍宝,她手脚俐落,两三下解决自家该做的家务事,一转眼的工夫,已经绕遍村子的各户人家。美霖跟着她,只听她和每位老人闲话家常,边说话边动手,几乎称得上“雨露均沾”,东家的电话有杂音、西家的灯泡不亮,她全都在行;张伯伯有封大陆的来信,没人看得懂简体字,她拆了就念给大家听;李妈妈从医院拿回大大一包药,什么时间该吃哪一种,她马上帮着分装好,一小包一小包填上吃药的时间。
“你是万事通啊?”美霖惊讶又佩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任何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你,这整个村子的事,有哪一样不归你管?”
“没办法!”亮娟耸耸肩,“我天生好管闲事,从小就爱串门子,到处干涉别人家的生活,已经习惯成自然,如果回来之后,不这么四处闲逛,大家都会觉得怪怪的,我自己也浑身不对劲。”
“你是天生劳碌命,没救了。”美霖看一下手表,“看吧!时候不早了,又该回去准备晚饭。别人放假是休息,你放假倒比上班还累。”
“一点也不累,助人为快乐之本,你没听过吗?”亮娟笑着说:“我还不急着回去,亮媛会帮忙选菜、洗菜,趁这时间,我去陪孟妈妈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