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只能排在我的后面了,”莉拉板着脸说。真的,那个女人实在鲁莽,竟敢批评她的丈夫。
她只顾怒气冲冲地盯着萨拉的背影,没有注意毕晓普朝她投来的惊讶的目光。如果这个念头不是太傻,他简直要说她是在替他感到生气。他在脑子里反复捉摸这个念头,只模模糊糊地听见约瑟夫在提醒大家说,宽容和忍耐是善良的基督徒的美德。
毕晓普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人感到需要为他辩护。毫无疑问,在他长大成人以后,就没有人这么做过。莉拉居然觉得他需要辩护,这种想法真是荒唐。上帝知道,她甚至不喜欢他。然而,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提醒他婚姻生活比他以前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加文若有所思地望了父亲一眼。看到他朋友眼中不加掩饰的对英雄的崇拜,使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观察毕晓普,把他完全作为家庭以外的人来看待。
因为巴黎没有正规学校──密西西比河以西缺少教师──加文就去旁听约瑟夫·森迪向自己的孩子们传授的课程。因为加文每天都要出去几个小时,莉拉便只需要照料安琪儿一个孩子。相对她的年龄来说,这个小姑娘很能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没有同伴,她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在他们四个人中间,安琪儿最为自然地适应了她生活中的重大变故。加文仍然用小狼崽一般警惕的目光注视父亲和莉拉,而安琪儿则欣然接受了他们两个,她似乎以这种欣然的态度接受生活中的一切。莉拉真羡慕小姑娘的这份泰然若素。
来到巴黎几个星期之后,莉拉吃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感到不快活。她喜欢科罗拉多,喜欢它的这种粗扩和新奇,喜欢这种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意外事情的感觉。尽管她没有发现毕晓普坚持认为的潜伏在每个角落里的危险,但她不得不承认,这里绝不像她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宁静的小镇。
在比顿,酒吧间不会与从事体面买卖的商店并肩而立。没有胡子拉碴的矿工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行走,嘴里嚷嚷着他们找到了金矿脉,要给愿意前来助兴的每个人买酒喝。毕晓普告诉她说,所谓的金矿脉一般最后只能采到很少一点黄金,矿工经常在刚到镇上的四十八小时之内把整个冬天的收入全部花光,然后在拘留所里呆上一、两个夜晚,慢慢从这场庆祝活动中清醒过来。
在比顿,品性可疑的女人不会拿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派头,大摇大摆地和体面人士一起出入店铺。这些女人也不会懒洋洋地靠在她们名声不佳的住房的阳台上,穿着有伤风化的衣服,朝下面的过路人打情卖俏。
莉拉自然对这些行为摇头叹息,但她即使对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科罗拉多生活了几个星期之后,就开始觉得宾夕法尼亚有些过于乏味了。
乏味这个词当然不适合描绘她这几天的生活。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她感到很不安。天已经很晚了,几个小时之前她就应该入睡的。客厅壁炉架上的钟敲响了午夜,那柔和的钟声更增添了她的不安。这是春天的躁动,母亲也许会这么说,莉拉想着,一边坐起身来,蹁腿儿下床。也许是越来越暖和的天气和越来越漫长的白大使她情绪亢奋,突然变得坐卧不安。或者也许是因为毕晓普还没有上床。
虽然她当然是不欢迎他在她床上出现的,但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与他同床。她可以自己入睡,但每当半夜醒来时,他总是已经睡在那里了。有他魁梧结实的身体睡在自己旁边,真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尽管她死活不肯承认这一点。这使她有了一种安全感,觉得自己受到保护。今夜,她醒来发现他不在,他的枕头还是原样未动,她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她穿上轻便晨衣,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她不是因为担心,她对自己说。毕晓普肯定能够照顾好他自己。也不是因为她想到那些淫荡的女人和她们软绵绵的勾引,而突然怀疑毕晓普是否会经不起诱惑。甚至还可以说,如果他经不起诱惑,她也只能怪她自己。但是没有理由认为他只在午夜以后才屈服于她们的魅力。几个星期前他曾经煞有介事地表明,做爱不是一种仅仅局限于黑夜的行为。
莉拉把脚伸进一双柔软的拖鞋。不,她根本不担心他,也不关心他此时此刻是否正在违背婚约。她只是感到口渴。怪不得她睡不着觉呢。只要稍微喝点水,她就能很快进入梦乡。
为了不惊醒孩子们,莉拉轻轻迈着步子,走出了卧室。她蹑手蹑脚穿过走廊,突然刹住脚步,因为她看见从厨房那里射过来的灯光。这么说,毕晓普毕竟还是回来了。一阵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她的心田,使她几乎感到浑身瘫软。意识到她已经对他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依恋,真是令人震惊。
她开始转身回床上去,完全忘记了口渴,但是有点动静却使她难以离去──那是一种“沙沙”的刮擦声,一种“咝咝”的吸气声。她穿着拖鞋的脚无声地踏过擦得光亮的木地板,悄悄朝厨房走去。
毕晓普站在乾燥的洗涤槽旁边,赤裸着上身。灯光一闪一闪地照在他背部和肩膀结实的肌肉上,产生了一道道波动的亮纹,如果换一个时间,准会使莉拉想起古代雕刻的塑像。但是此刻,她的眼睛紧紧盯住被他按在身体侧面的带血的布片。在他脚旁的地板上,还有一堆血迹斑斑的白布,她猜测这一定是他穿的那件衬衫的残片。她因为惊愕而呆立在门口,但这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她就赶紧朝他走去。
“出了什么事?”
听到她的声音,毕晓普猛地转过身来。由于动作突然,牵动了他的伤口,他忍不住咒骂了一声。他脸上的血色消失了,使他变得面如土灰,相比之下,那蓬茂密的黑胡子显得格外触目。他偏过身去,莉拉立刻来到他旁边。她轻轻伸出手臂去搂他的腰,但是他只用一个词就把她喝退。
“别!”他用一只手撑住洗涤槽的边缘,她立刻看出他为什么要提醒她避开。他的右边身体从肋骨中间直到裤子的腰部都粘满了鲜血。
“哦,上帝啊。”莉拉从他身边往后退去,嘴里发出祈祷一般的低语,她感到房间在她周围打转儿。此情此景,就仿佛看到一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噩梦突然变成现实。多少次,她曾经梦见比利的死,看见他临死前汩汩流出的热血!
“如果你晕倒了,我可不想扶你。”
毕晓普沙哑的、粗声粗气的声音使莉拉打了一个激灵,摆脱了记忆的纠缠。她摇了摇头,把那个念头清除出去,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会晕倒。你自己如果不坐下来倒有可能晕倒。”
“我没事儿,”他说。
她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椅子,手腕一扭,把它调了个头。放在他的身后。“坐下。”
他服从了她,小心翼翼地坐进椅子里。一滴滴鲜血从他身体上淌下来,溅在擦得干乾净净的木地板上。他不出声地诅咒着,用手捂住伤口。“我的血把地板弄脏了。真对不起。”
莉拉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坐在那里血都快流光了,却还在为地板操心?”
“地板很乾净,”他说,好像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要操心。“而且我的血也不会流光。”
“地板可以擦洗,即使你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我看离死也他妈的差不了多少,”她严厉地说。“出了什么事?”
“我为你说粗话感到震惊,”毕晓普说着,假装不满地抬起一根眉毛。但是由于他脸色苍白,这个表情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我对此表示怀疑。”莉拉把一盆清水和一条毛巾放在地板上,然后在他身边跪了下来。“出了什么事?”
“我的动作不够迅速。”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由着她把他的手从伤口处挪开。“是刀伤。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严重。”
“是不严重,不然你这会儿早就完蛋了,”她硬邦邦地说。她把毛巾蘸湿以后,开始清洗血迹,以便察看他的伤势。
毕晓普仿佛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非常遥远。他身体上的疼痛似乎离他很远,只是隐约使他感到难受。他意识到这种感觉是受惊和失血后的症状。他没有想到流血这么严重,所以还在外面迟迟不归,直到处理完酒吧间的骚乱带来的后果──他就是在阻止这场骚乱中负的伤。尽管他确实不会因失血过多而丢掉性命,但出血之多大大超过他的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