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平常,他会坚持自己处理伤口。他曾经对付过更严重的情况,包括从自己的大腿里取出一粒子弹。他受伤的时候,从来不喜欢别人靠近他。他就像一只野生的动物,更愿意爬到一边去舔舐自己的伤口,是死是活完全听天由命。他不知道是因为失血使他虚弱,还是因为年纪大了心肠也变软了,总之在这一刻,他看着莉拉为他忙碌,心里感到非常满足。
她的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垂在身后,在灯光的照映下,像被封住的炉火一样闪烁着幽光。他慵懒地想象自己用手绕住这根辫子,把她拉进怀里。毛巾轻轻地擦过他肋骨上被砍的伤口,他疼得吸了一口冷气,从恍惚的状态中突然惊醒。看来,只能换个时间再进行这一类幻想了。
“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严重,”最大的一块血迹被清洗掉以后,她这么宣布说。
“我早就对你说不严重。”毕晓普偏过脑袋,研究着那道长长的、浅浅的伤口,刀子从肋骨中间向下砍去,直到被他的皮带挡住。他像被宰了一刀的猪一样流血不止,但这伤势并不会危及生命。
“出了什么事?”看到他确实不会流血而死,莉拉放下心来,身体往后一仰,抬头看着他,那双绿眼睛因为关切而显得又大又暗。“别对我说你的动作不够迅速。”
“这确实足以概括,”他说。“吉祥龙酒吧发生了一场殴斗。其中一个人反对我去阻止。这事与个人无关。”
“与个人无关?”莉拉的眉毛扬了起来。她翻过毛巾乾净的一角,擦去残存的一点血迹。伤口还在流血,但已经不像几分钟以前那么严重了。“在我看来,这事与个人很有关系。如果刀口再深一点,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本来试图像对付一只圣诞节的鸭子一样,掏空我的五脏六腑,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我还算很侥幸呢。”他看见她的脸色转为煞白,立刻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轻描淡写。他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没有那么糟糕。”
“已经够糟糕的了,”她沙哑地说。“你应该立刻去看医生。”
“我告诉过你,巴黎没有医生。”
“你说过那个理发匠同时也是医生。”
“我说他是我们这里最接近于医生的人,”他纠正她,在她清洗伤口的时候,他强忍着没有退缩。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她厉声问道,她的声音颤抖,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蔡克也在酒吧间里──在角落里呼呼大睡。”他的嘴唇做出一个凄惨的微笑。“我想我当时可以叫人把他扔进马槽里清醒清醒,但是我不太相信他的医术已经达到一般的较高水平。”
“这不是开玩笑,”她气冲冲地说,歪仰起脑袋瞪着他。“你很可能丢掉性命。”
“很可能,但我没有。”他可以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关心,但他担心她的回答不会令他喜欢。
“所以你就决定回到家里,让鲜血淌在我乾净的地板上?”她声音严厉,那双手却是无比温柔。
“我以为你不介意我的血淌到地板上呢。”
“那是因为后来我发现你把这一切都不当回事儿。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以为我自己能行。”
“如此说来,你不仅动作迟钝,脑子也够迟钝的。就连白痴也看得出来,你不可能自己清洗和包扎这么严重的伤口。你应该立刻把我唤醒。即使加文也知道这个道理。而他才只有十二岁。刀口并不深,但肯定需要别人照料一下。照你的想法,你自己怎么往上面绑绷带呢?”
“我还没有想到这么多。”很长时间没有人责骂他了,而她的语调毫无疑问是在责骂。
“即使你能把伤口清洗乾净,当你扭着身子绑绷带时,很可能使伤势变得更加严重。你应该马上把我叫醒。我是你的妻子。”
“有的时候很难记住这一点,”他柔声说道。
莉拉猛地抬起头来,目光与他骤然相遇。他看见她的脸上泛起的红晕,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他们同睡一张床却个能接触,想到了他们未曾共享肌肤相亲的甜蜜。看到她如此不安,毕晓普后悔自己失言。他曾对两人达成的协议表示赞同。现在再来为此责怪她是不公平的。尤其是现在她的脸色还因恐惧而苍白。她是在为他担惊受怕啊。
他不敢期望她为他担心,当她再次弯下腰去为他处理伤口时,他这么想道。他把她的生活搅得四分五裂,却没有努力去再把它拼合。他算是幸运的,因为她没有操起一把菜刀,完成杰克·米克尔森开始的工作。
莉拉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处理好他的伤口。别的事情可以往后再想。她把伤口清洗乾净时,厨房里很安静。敏感的情愫渐渐潜入这份静谧,像晨雾一样轻柔、微妙。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双手下面是他结实的男性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呼吸,她嗅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麝香似的气味。里面混合着汗水、血液,和一种她叫不上名字、只能定义为“男人”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我得去找点东西来做绷带,”她说,一边站起身来,把粘满血迹的毛巾扔在水盆里。“呆在这里别动,小心把伤口又扯开了。”
“遵命,夫人,”他答应道,那温顺的口吻使她产生了怀疑。但是她不可能在她离开时把他拴在椅子上。她必须相信他会理智地呆着不动。
但是他辜负了这份信任。几分钟后她回来时,发现毕晓普正跪在地板上,擦拭光洁的松木地板上的血迹。听见她走进来,他抬起头,脸上一副孩子气的、做贼心虚的表情,就像加文淘气的时候被人捉住了一样。
“一只萝卜拥有的智慧都比你多,”莉拉说着,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我没有把伤口扯开,”他说,那竭力为自己辩解的口气,使她忍不住微微牵动了嘴角。
“对你的判断能力不敢恭维,”她厉声说道,不让自己的表情有丝毫缓和。“从地板上起来,让我给那伤口上缠一道绷带,免得你再把自己伤着。”
她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臂肘下面,尽力支撑着他站起身来。他站直的时候,一阵剧痛使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你自找的,”她毫不留情地说,然后弯下腰来检查伤势。“你究竟是怎么想到要去拖地板的?”
“我没有拖地板,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把一些血迹擦掉。”
“你为什么老是对地板这么操心?”她问道,当她发现他没有造成新的伤势,口气便不那么严厉了。“把胳膊抬起一些。”
“我不想让孩子们看见这个烂摊子,”他说着,顺从地把胳膊抬离身体。“我也许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却是他们唯一的父亲。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我不想再吓着他们。”
莉拉一时间没有说话。她无话可说。正当她被他气得无法忍受时,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清了清喉咙。
“我会把这里清理乾净的,”她的声音比平常略微沙哑一点。“你最好还是听我的话。如果你使伤口裂开,重新开始流血,你就只好躺倒在床上了,这对你自己和孩子们都没有好处。好吧,呆着别动。”
“遵命,夫人。”
他故作温顺的口吻里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莉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把柔软的棉布一端贴在他的腰背部,用手掌轻轻按住,然后探身向前,把条布缠过他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身体。鉴于伤口的位置和长度,唯一的包扎方法就是把绷带缠在他的下身。
站得与他这么靠近,几乎就像是在拥抱他,莉拉的各种感觉都被他占领。她满眼所见的,是他宽阔而结实的胸膛。她沁人肺腑的,是他身上独特的气味。她探身去缠绷带的一瞬间,她的脸真真切切地碰到了他的肌肤。她能够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声──一种坚实的、令人宽心的声音。当她顺着绷带的走势退缩回来时,她的呼吸变得不再平稳。
“你是用什么做的绷带?”他问道。
“我撕开了我的一条村裙。”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扬起了眉毛。她转脸注视着他,尽管明知道不该这么做。“首先,你说了粗话,然后,你又提到一件隐私的衣服。接下来,我知道你会嘴里嚼着烟草,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他眼里的笑意是她无法抵抗的,尤其是她能够看出那笑容后面隐藏的痛苦。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轻蔑地看他一眼。“我没有手枪,对你来说是一件幸事。不然,有一、两次你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
他的笑声转化为一记痉的轻唤,因为她正在扯紧绷带,以使伤口的两边能够合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