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指墓碑,“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朋友?”
秦甄先是一愕,眼神跟着又淡漠下来,“这不关你的事。”
“我的心理状况也与你无关,不是吗?”
秦甄一怔。
赵子透冷笑的看她,“心理辅导师只懂得挖掘别人的心事,却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这不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吗?”
“公平?”她从没想过这点。
“我这个人最讲究公平了。这样吧!”他状似漫不经心的对她提出建议,“一个问题交换一个问题。如果你答应,我就接受你的辅导。”
“交换?!”秦甄再次讶异。这个问题学生在和她谈判?
望着那张哂笑的脸庞,她这才发现他有一双超乎他年纪的成熟眼神,除了精锐冷利,眼底看不见一般问题学生常见的暴劣,反而盈满让人不知所措的邪气笑意。
那神态满满的自信和笃定,言辞间更透露出善于谈判的冷静和犀利,一点儿也不像是资料上记载的那样,一个顽劣得只懂得用暴力解决问题,没有一点儿大脑的恶质学生。
只怕是再品学兼优,甚至常上讲台侃侃而谈演讲的资优生,也不可能有他现在一半的自信和冷静。
这个大男孩自有一股引导说服人的莫名强烈力量,一种几乎伸手可触,无法忽视的特质……
事实上,那股力量让她觉得极熟悉却又异常陌生,好像像极了某个人,总是能轻易影响她的感觉。
“如何?”他的轻笑打断她震惊的思绪。
到底怎么回事?
向来清明的理智告诉秦甄,她实在毋需向一个暴力破坏的小鬼妥协,然而心里又有另一股声音传来,告诉她他和一般的问题学生不一样,他,是很特殊的。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发现自她老师生涯开展以来,舌头第一次这样不听她的使唤,“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答案就这样冲出了口,让自制力向来坚强的她觉得不可思议。
“亲口?”那张溢笑的眉眼忽然间冷却下来,“你失忆了,不是吗?一个失忆的人怎么可能记得对方亲口说过什么?”
望见秦甄投来惊诧怀疑的眼神,他连忙回复镇定干笑一声,“我听、听很多人说的,说你在某次事故后丧失了记忆。”
秦甄一怔,神情间浮现明显受伤的脆弱,叫他不忍的想将她拥入怀中。
只是刚伸出的双手立刻警觉的缩了回来。
天!他差点儿忘了自己不再是赵子透,而是十九岁的戴邵恩。
“失忆只是丧失脑部的记忆,我周遭的事物却没有改变,事实上,”秦甄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解释,只是心里的话再一次无由的冲出了口,“我有一本日记本,里头载明了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
“日记本?”秦甄手上挂着的含羞草银色腕链,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银色的含羞草在阳光下闪着他熟悉的光芒,腕上一道依稀可见的疤痕,更刺痛了他的眼。
难怪她还记得他……
原来是那两个老家伙毁尸灭迹得不够彻底,竟然留下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事物,虽然她的脑子忘了他,却让周边的事物提醒她他的存在。
“我回答了两个问题,现在该你了。”
“什么?”他怔然回神。
“对你而言,学校是一座牢笼吗?”
“学校?”对了,他又忘了他现在是戴邵恩。
“说是牢笼也不为过。”他冷冷一笑,脑海里老早就将戴邵恩的资料背得极熟,“你曾见过有哪个成绩特差,又不爱念书的学生喜欢到学校来的?”
秦甄翻阅他的成绩,果然一堆红字和鸭蛋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国内现今的教育体制是以高中各科成绩申请进入大学就读,而以戴邵恩的成绩看来,的确前途堪虑。
“你没有升大学的计划?”她想拉他一把,这么一个资质聪颖的学生,不求取更高的知识恐怕是浪费人才。
“不知道。”
“你对自己的将来难道没有任何的希望和目标?”想改变一个人,了解他是第一步。
“没有。”他的答案干脆利落,还将问题掷回给她,“你呢?”
“什么?”秦甄微微愕住。
“你的人生就有目标和希望吗?”赵子透看着她的表情十分讥嘲,伸手比出三的手势,意思是这是他的第三个问题。
她人生的目标和希望?
“我——当然有!”秦甄不觉迟疑了一下。
“是吗?说来听听。”赵子透眯起眼,直接将两人的身份对调,好像他才是心理辅导老师。
“我没必要告诉你。”她不自觉的高筑打防。
“既然如此,那我们的沟通就到此为止。”他冷笑转过身。
眼见他真的转身离开,秦甄不禁大吃一惊。
从没见过有哪个学生像戴邵恩这样的,决定谈话结束与否的主导权,通常是在老师的身上。
“戴邵恩,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秦甄眼中浮起被冒犯的怒气,在他身后喊道。
“我不认为。”离去的步伐毫不停留,“我要的是坦诚相待。”
坦诚相待?这个问题学生要求她坦诚相待?
“我是你的老师,戴邵恩。”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觉得心脏忿忿的跳动,几乎快要跳出喉咙。
顽劣的小子闻言终于顿步,只是回过头来所作的冷哼挑衅令人更气结,“老师了不起?”
“你想再被迫转学吗?戴邵恩?”话一出口,连秦甄自己都大吃一惊。
她竟然对学生使用她向来最不屑的威胁手段!这个小鬼竟如此轻易的把她的怒气给逼到极限。
只可惜,赵子透一样无视她的怒气,轻蔑的冷嗤一声,掉头就走。
“戴、邵、恩!”
见他头也不回,秦甄不禁深吸口气,“如果你不跟我合作,我就必须找你大哥做访谈了。”
“请便。”
请便?难道他什么都不在乎,就只要她对他坦诚相待而已?这是什么逻辑啊?!
“等等,”秦甄绞紧了双手,不知为什么自己这么亟欲将他留下,只是无可控制的声音就这样脱口而出,“我告诉你。”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走到后山路口的高大身影已停步,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来,等待她的回答。
她知道自己可以睁眼说瞎话,只是那双冷锐的眼睛让她觉得她不可以对他说谎,甚至让她真的想坦诚相待。
天啊!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十九岁的小鬼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轻易的影响她、牵制她,没来由得硬是让她随着他的游戏规则走。
秦甄深吸口气,“我告诉你,我现在唯一的希望……”迎视他炯炯的目光,她真的脱口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唯一的希望是,找回那段失去的记忆。”
广大的墓园忽然静寂得只剩唧唧的蝉鸣。
好半晌,当她从失神中回复过来,却发现戴邵恩的神情比她更复杂。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已经努力三年了,即使一无所获。”
她苦涩的笑了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坦白,三年来,她明明从未对任何人诉说过内心隐藏的情绪的。
“为什么?”
她抬起头,不知戴邵恩何时走近自己。
“为什么?”她继续苦笑,“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记忆中明明已经没有那个人的存在了,可是我的日记本里,周围的一切,却都告诉我生命里有一段被遗忘的记忆,而其中有一个我深深爱过的男人。”
她不由自主的蹲下身,抚摸着碑上的名字,喃喃自语着,“我应该很爱很爱这个男人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忘了他……”
“为什么非要想起过去的事情不可?”
“什么?”秦甄茫然的抬头。
“遗忘或许是件好事。”赵子透将企图拥抱她的强烈冲动握在拳中,哑声道:“记忆中的事物有可能是很丑陋的,为什么不永久保存你日记中那些完美的片段就好?为什么一定要想起过去的事情?”
没想到一个问题学生会说出这些道理,秦甄怔怔地笑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我的朋友和家人也都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你们无法了解。”
“无法了解什么?”
她隐去了笑意,“你们无法了解人生突然空白了一段的感觉。”
“空白?”
她直起身,眼神空茫的注视着前方,“就像是你从台北买了到台中的火车票,可是却没在台中下车,等你发觉时,你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当然,这么形容也许不妥。”秦甄转头对他微笑,“因为你永远可以在下一站下车,搭另一班车回去。但人生不同,你不可能再回头。”
她似笑非笑的,不知为什么要让一个问题学生知悉她内心的想法,只是直觉认为他能了解,“就因为不能再回头,所以不管过去怎么丑陋,我也想要永铭心中。”
“永铭心中……”这情意过重的字眼让他的心脏感到无法负荷。
他就是不想让她永铭心中,才叫黑白鬼让她失去记忆的,可是她却想要永远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