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老夫投身朱府食客十多年,几乎是看着妳长大的,妳这点儿心思,我会看不出来?」老者呵呵笑出声的音调充满疼爱。
朱潋眉看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感染了他的笑,粉色的唇不自觉地缓缓勾起。
从开始长记忆的儿时,她便已记得他的存在;直到在爹的授意下,向老人行过拜师大礼,成为唯一的入室弟子,老人亦师亦父的教导她所有的事,他在她生命中的地位更加深不可拔。
当年,整座朱府上下,包括她曾经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爹,全尊敬地唤他为「流泉大夫」,至于他的本名,不知道为什么,竟没一个人记得。
更玄的是,也没有人记得流泉老大夫到底有多「老」。
老人不只发白,连眉毛、鬓角、长须,全是雪花花的白。
他老得让人看不出年纪,浑身透着一股教人莫名地望而生畏的仙骨味儿。
「我好不容易救起他,不想眼睁睁的看他回去送死。」她垂下眼睫,伸手在树干上轻轻剥着老脆的树皮。
「直接告诉他坠崖的真相,补上他失去的记忆,不就可以把他留下来了?」白发老者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些,看着她的眼神露出一抹微微的精光。
「他主动放弃那段记忆,表示他不愿意记起。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勉强他重拾他舍弃掉的空白片段?」
「眉儿,他是因为肉体受到重创才造成失忆,这个状况也许只是暂时性的,要是他想起来了,他仍然会想走的。」老人提醒她。
「到时再说吧,至少他不是现在要离开。他现在回去的话,绝对必死无疑。」她抬起细致的小脸,露出固执的表情。
「峻德齐王的忠诚心和责任感是出了名的,妳阻挡不了的。」他捻须转身看向小屋。
屋里的那个男人,意志力也强得异于常人。从极高的悬崖向下摔落,伤成那样还能咬牙撑下来,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
「这儿是绝谷。」只要不告诉他出谷的路的话,依他的伤势,短期内想要自行出谷,是不可能的。
「一座小小绝谷能困得住天下闻名的峻德齐王?妳太小看他的能力了。」他还是不大赞同她的想法。
「师父,我们对他来说,只算是陌生人。由我们口中得知峻德城主要诛杀他,他会相信吗?万一他不信我们的话,为了求得真相,反而不顾一切的奔回峻德城送死,那么,我们善意的劝告,不就成了一道他的催命符?」
「说到底,妳还是坚持要留住他?」
「能保他多久,便是多久。」她的眼神异常坚决。
「也罢!不过,听师父一句劝告。当那个男人想走时,千万不要拦他;他的面相显示,还有命定的任务必须了结。」
「命定的任务?那是什么?」朱潋眉偏首随口问道。不过,心里也不大期待会得到答案。
师父总是如此,常常会讲些高深难解、充满玄机的话语。
「呵呵,天机呀!」
朱潋眉毫不意外听见这句话,只是沉默的挑了挑眉。
第二章
命定的任务?
是指他必须再回峻德城去吗?
但是,峻德城主的眼里已明显的容不下他,他要是回去了,还能活命吗?
这些天机,师父说是从他面相看出来的,是哪儿呢?
是饱满的额?浓扬的眉?挺俊的鼻?还是……他那唇角微微提起、即使不笑的时候依然好看的唇?
朱潋眉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在峻德齐那张虽然满布擦伤疤痕,却依然无损男性豪气的脸上梭巡,看着、看着,不由得竟发起呆来。
「女人,我还要多久才能下床?」一声不客气的粗鲁问话拉回朱潋眉游移到九霄云外的思绪。
他不耐烦地瞧着这个捧着药碗一动也不动、净是死盯着他看的怪女人。
由于她虐人为乐式的疗伤法,峻德齐打一开始便死也不喊她的名字,只一径「女人、女人」的唤她。
听起来有些粗俗,但是,从他嘴里喊出,倒不让人觉得刺耳。唤久了,反倒像是两人之间才独有的昵称。
「再两个月才能拆掉板子。」她一整面容,确定自己方才的心思并无泄漏之后才回答。
「两个月?我还要等两个月才能走?」他瞪大眼。
「拆掉板子后,可能还要再一个月,你的腿才能重新适应行走的能力。而这里是绝谷,想凭你的体力跃上崖顶,恐怕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了。」到时,天下情势也底定,他也不用急着回峻德城去送死了。
「什么?」峻德齐不信的大叫。
半年?他得在这儿窝上半年?
那峻德城怎么办?义父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等半年,峻德城需要我。」峻德齐不由得皱眉。
「你以为,峻德城少你一个,就会垮了吗?」她看出他的思绪,冷冷地泼了一句冷话。
「是不会。」他没好气的回答。「但是峻德城主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有义务站在他左右帮助他。」
「伴君如伴虎。你不怕有一天功高震主,你尊敬如天的义父会容不得你站在他左右?」
「不可能。我又不恋栈君皇之位,绝不可能有贰心。」峻德齐嗤之以鼻。
「我爹当初就是这么想的,最后,他莫名成了叛国逆贼,让君皇株连九族!就是因为他固执难移的忠心,让所有的人都为他陪葬!」她咬牙说道。
「妳爹……」听出她语气中的异样,他微愕抬头。
「忠臣?历史上的君皇有几个能容下忠臣?」她霍地起身,将手中的药碗重重地放到桌上后,拂袖而去。
峻德齐瞇眼,沉默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她的身世引起了他的兴趣。
朱姓重臣……
好耳熟啊……
思考运转的同时,他的视线转到桌上那只孤零零的碗。
那碗药……不是要给他喝的吗?
可他现在浑身包得像条腊肉,无法下床,要怎么拿到三尺之外的碗?
峻德齐苦恼地瞪着近在咫尺、却远如天边的药碗,不由得再度对自己摔废的身躯感到气馁。
突然间,他眼珠子一转,瞄到门柱边垂直地向门内长了一排六、七颗大大小小的黑色香菇。
再定睛一看,他觉得疑惑,怎么每颗香菇上头都长了一对眼睛?
※※※
她提着裙急速地向前疾走,一路上有人唤她也不应,直到来至林中某一株百年巨木前才停下来。
她扶着大树不停地喘息,过了好久才压下胸口剧烈翻腾的情绪。
自从那一天,朱家天降血祸之后,她恨死了「忠心」这两个字。
她怨恨一心想当忠臣的爹,要不是爹的愚忠愚仁,他们朱家不会一夕全被诛灭。
她泄愤的向树干击了一掌。捶痛了手,巨木依然文风不动,静默地取笑她的激动和近乎幼稚的自残举动。
朱潋眉握着刺痛的手,心也跟着抽疼着。
峻德齐的话,再度勾起她对爹的记忆与恨意。幼年时那种惶恐的感觉在岑寂多年之后,再度浮出,一点一滴的重复啃蚀。
狡兔死,走狗烹。
悲哀的忠臣下场,千古不变。
但是,依然有许多人执迷不悟。
她不懂爹,也不懂峻德齐。
他们想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朱潋眉茫然了。
※※※
「你们是来探望病人的吗?」峻德齐对着门口那排香菇头,露出白牙一笑。
七颗香菇头立即缩了回去,却从门外传来一阵慌乱推挤声,好不容易平静之后,一个男孩首先站了出来,神色有些腼腆。
「呃、咳……我们是来看看你的伤势的。」这个男孩似乎是这群香菇的头头,负责发言和开先锋。
其它六颗香菇,这次改长在男孩的身后,右边三颗、左边三颗,其中有一颗最低,长在男孩的膝窝后头。
「谢谢你们。」峻德齐笑看着面前这群怕生又好奇的孩子。
「喂,你们别躲了,出来和客人打招呼呀!」背后被又搓又推的极不舒服,惹得男孩不快,一个转身,把六颗香菇头的原形全揪到床前,排排站的见客。
七颗香菇现身,五个男孩、两个女孩。
七个孩子的个头,像阶梯似的一路矮下去,领头进来的男孩最年长,约莫十多岁,接下来就是两个女孩依次站在男孩身边,接下来的四个男孩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看起来应该才刚会站。
大眼小眼互瞪了一会儿,峻德齐挑眉开口。「我不是夫子,没召你们过来排队罚站吧?」
几个孩子吃吃笑出声,打破房内的生疏尴尬。
峻德齐看着站在大男孩身边的女孩快速的移步到一旁,抱起打算坐到地上去的娃娃,另一个女孩则牵起倒数第二个正打算吸吮自己手指的小男孩的手。
其余比较大的两个小男孩,则跟靠在最年长的男孩身边,一脸专注地研究着他浑身包扎的部位。
这些孩子乖巧得体,看得出来他们的爹娘曾教过他们良好的应对礼仪。
「你……应该很痛吧?手脚都被木板夹起来耶!」大男孩一脸敬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