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深深震撼了她。
“知道灯为什么在此时亮?”他喃喃地问。
她摇摇头。
“灯为你而亮,因为今天是我爱上你的日子!”说着,他俯下身,在她颊上轻轻一吻,甜蜜气息犹如春日熏风。
那样温柔又充满爱意的吻。
她全身都颤动了,迷惑了。
她不能去拒绝,拒绝雪花中所有美丽的震撼。
他们在明灿的雪中和光中默然凝视。
那光亮赶走了一切忧愁与灰暗。
留住吧!她模糊地想,巴黎冬雪的回忆,如此罗曼蒂克的梦啊!
就算它消失,但总会在心中永存不息。
这样遥远的梦,是不会妨碍她的初恋吧!
他们在雪地中痴痴相望了一小时,全身落满雪花,宛如两座雕像,凝眸中,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钟头后,辉煌的灯火熄了,天地万物又重恢复秩序。
想想轻叹了一声。
卡地亚为了她特地去市政府的公共建筑物照明处提出申请,在这个时刻使得凯旋门大放光明,这样的事情,将使她终生难忘。
永远怀念巴黎,怀念卡地亚,怀念雪白的……
但他们终究是要分别了。
与巴黎的分离。
心中甜蜜与酸涩交织的,不知是该如何形容的情形。
“希望你再来!我会在巴黎等你。只要你再来,再来这儿,我就像凯旋门一样,永远地等着你!”卡地亚握住了她小小的手。
除了小老虎,没有别的男孩子吻过她,可是当卡地亚将唇轻覆时,她觉得她拥抱住了整个巴黎。
天地在旋转,黄玫瑰在旋转。
千朵,万朵,世界充满了炫丽的黄玫瑰。
飞机离开了跑道,以雷霆万钧之势,直上青空。
大地仍是一片银白,那雪降处,是美丽的京畿。
想想由窗口往下望,心中一片惆怅。
她要回到自己的家去,而卡地亚并不回意大利,他要在史迹遍地的花都等她……
也许他们不会有再相逢的一天,但,短短的犹如诗歌般的恋爱,存在心中的并不是遗憾。
这就够了。
她也同样地领悟到一件事——当她们来的那一天,普湄湄对着茫然不能见物的雪地呼唤着艾菲尔铁塔,罗浮宫,香舍丽榭……并非神经错乱。
因为她现在也看到了,即使这个城市被毁灭,成为荒原……
巴黎,已活在她的心上。
再会吧,巴黎!
她轻轻挥手,飞机朝东方飞去。
“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勾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台上的国文老师摇头摇脑地讲着课,讲得口沫横飞。
想想视若未见地瞪着课本。
小老虎避不见面已经两个礼拜了,不仅周末不肯去车站接她,就连她隔墙唤他,也不答应。
他在躲她?避她?她心中一阵酸又一阵苦。
是不是趁她离开台北的那一段日子,交了新女朋友了?他会这样做吗?
她苦恼地蹙着眉头,相思竟是这般的苦涩滋味啊!日日夜夜魂萦梦牵,只有他的影子,只有他的笑语,他却如此恶劣地抛弃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话何不当面说明白?
对!她狠狠咬着嘴唇,振作起精神,今天正好是星期六,待会儿下课回家,她非得去问个清楚不可。
下课铃终于在难捱的时刻中响了,想想收拾起书本,快步赶回教室,提起收拾好的箱子,她要搭上第一班校长,以最积极的态度去找到他,即使是面对现实的痛苦,她也抱定决心要解决近日来的伤心。
想想从校书下来时,有人在那儿等着她。
不止一个,是两个。
其中的一个是小老虎,另一个是留着一头长发,相貌挺标致,只可惜气质粗野,活像小太妹般的少女,他们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坐在停在街边的一辆摩托车上高声调笑着,惹得一街的人侧目而视。
想想的心一阵剧烈地抽痛,痛得几乎不能站直。
他是存心的,是吗?她晕眩地呆立了好几秒钟。
用这么卑劣,幼稚,无聊,恶劣的方式。
只会使得她把他的人格分数打得更低。
冷冷一笑,她终于挺起背脊,她要以最有风度的坚强,来面对眼前的难题。
没有人能击倒她,除非她自己不争气。
想想拎起箱子,若无其事地自街心走过。
走在春天和暖的阳光下,她只觉心中好一片冰冷。
她极力控制着所有的情绪,以高贵优雅的仪态走过了小老虎的面前。
他脸上得意而做作的笑容隐去了,以很不自然的表情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背影。
“想想!寻想想!”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疯似地叫了起来。
想想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截了一辆街车。
她的心整个碎了。
“下来!你给我下来!”
小老虎单手骑车,脸色竟有几分狰狞,她一栗。
短短一个寒假,他变得太多了。他的五官露出腾腾煞气,尤其是那一双喷着火焰,像是要把她吃掉似的眼睛。
想想漠视地转开脸。
小老虎的机车一个蛇行,拦在街车前,好险!只差一寸就要撞上了;然后他又自炫技术似的飘然闪开,疯狂地哈哈大笑着。
“小姐,对不起,请下车吧!这样我是没法开了!”司机被逼得只有紧急煞车。
想想的脸色发青了,给了车钱,她拎着箱子从车上下来。
“上来!”小老虎跨坐在车上,狠狠地瞪着她,气焰十分嚣张。
他们曾是青梅竹马,无话不说的恋人,但短短一个多月,一切竟急转直下,有了完全料想不到的转变。
能怨是命吗?还是缘分该尽了?
一时之间,她万念俱灰地看着他,好不容易坚强起来的强硬,在眼球中涣散。
“我叫你上来,听到没有?”小老虎以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流氓口吻叫嚣着。
她的心一震,冷静又逐渐在眼神中收拢。她直直的,优雅地站着,冷冷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向前走去。
“少给我装聋作哑!”他愤怒地夺去她的手提箱。
“你究竟要怎么样?”她以缓慢而低沉的声音问。
她的心平气和却令他怔住了,好半天,他才怒气中挣扎出那一分蛮气:“你少给我装模作样……”
他一边骂,她一边静静瞧他。
真奇怪,分开久了,她反而更能看清楚他。
他其实并不全是她心目中塑造的那个形象。当然,以前她不是不知道他有许多缺点,但,自从这次史无前例的长时间“隔离”之后,她觉得更冷静更客观了。
也许,是她长大了,旅行使人增长见闻,广博的见闻使人成熟。
如果他再如此堕落下去,充其量也不过混成本地的一个大混混罢了!为什么不珍惜自己拥有的美好呢?她又痛心又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看不起我?他*的!你竟敢看不起我!”由她的眼中,他看到了鄙夷和不屑,自卑激起的盛怒之下,使他失去仅存的一丝理智,“啪”地一声,他挥出了巴掌。
想想白嫩的脸庞上浮起了鲜红的指印。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她只是保持原来安静而高贵的姿势。
这记巴掌打碎的,是很好很美的东西。
但不管是再好再美的东西,它竟十分脆弱地碎了。
没有人能去弥补它。勉强去合拢,也会有醒目的裂痕。
“想想,我……”他自己倒傻住了,天哪!他在做什么?他痛苦地抱住头。
想想没有理会他,只是轻轻伸出手去拿自己的箱子,以挺直的步伐,秀秀气气地往前走,一部空街车正驶来。
这次小老虎没追来,但想想坐在车中抱着头哭了起来。
这个晚上,有月色。
很好的春夜月色。
树丛、花影都在溶溶漾漾的月色中朦胧着。
想想从窗中往外看,看见了洒得一地的月光。
她哭了一下午,刚刚自睡梦中醒来,眼前的景色疑幻疑真。
她的心很乱,乱得几乎不能思想,只是怔怔地瞧着清冷的明月。
然后,她取出了箫。
林琼玉曾经教过她如何用箫吹出中国的声音。现在,这样的月夜,这样的心情,她有了不同的领悟。
想想拎着箫,慢慢地在月光中穿过草坪,走到了蔷薇丛边,盘膝而坐。
寂静中,她闭上了眼,好一会儿,才悄悄睁开,将箫孔凑向嘴边。
有一首曲子,完全适合此情此景,她开始幽幽咽咽地吹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
……
她觉得魂魄一时俱向那清净透彻的诗句中飞去,飞成了透明的精灵,红尘的穿灰。
那少女的悲哀在这沐浴着月光的大气中,淡了,逸散了,远离人海与尘世,离群独居在孤离无欲的境界中。
墙那边,也飞来一缕箫音,极美的音色悄悄陪着唱和。
她初时不觉,双箫之间比翼翩飞,但不知为何,她竟突然一惊,自浑然忘我中醒觉,硬生生地停了,怔怔地听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