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忽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不消一刻,大雨便自堆积的浓云中倾盆而下,但他不管,仍继续跑着。
雨濡湿了他的眼眉,然后顺着发隙汇成小水流,不断流下来,几乎遮蔽了视线,身上再没有一寸干的地方,颊上刚刚被徐宛悌抓伤的地方,被雨水一浸,更加剌痛起来,但他不管,他已经疯狂到什么都不能去计较的地步。
他一直冲到了贵族女校的大门里,门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全身湿淋淋的家伙从面前掠过,拦都来不及。
小老虎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去找。
门房、校警拿着棍子追起来,学生在上课,他们又不便高声喊叫,只有忍气吞声地跟在他后面奔上楼。
找到了!林其平一眼就望见寻想想穿着雪白的制服,坐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教室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教室,吓得全班女生秩序大乱,鸡飞狗跳,教数学的女老师简直不敢相信地目瞪口呆。
“寻想想!你出来!”他的眼睛整个都赤红了,寻想想愕住了,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冲进校园?这么明目张胆又冲教室。
“跟我走!”他真的疯了。
想想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着:“放开我!”
这时候校警和门房赶到了。
“快!快把这个疯子弄出去!”数学老师如遇救星,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喊。
小老虎虽然力气大得惊人,但在三四个训练有素的校警和门房的缠绕下,终于失去了威风。
小老虎在冰冷的囚室中,不安地奔到栏边,使劲地撼动着下了重重大铁锁的坚硬铁栅,那分冰凉触入手心,教他好一阵寒栗。“放我出来!放我出来!”他大声吼叫着,仿佛一只受困的野兽。
外面的牢门哗啦一声开了,一线光跟着那人的走动泄了进来,他这才看清楚原来这个囚室做好了几个铁笼子,还关着各自不同形象的人。
那个进来的警察,手中还有一副手铐。
“放我出去!”林其平吼着。
“还没有轮到你!”警察打开另一个铁栅,“三号,出来,移送台北市地方法院地检处。”
一个满脸横肉,只穿着件汗背心,肩上背上都剌了青花的汉子钻了出去,很熟练地伸直手,让警察替他铐上手铐,跟在警察的身后乖乖地走出去。
大囚门又关上,恢复了黑暗。
潮湿的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腐的味道。
小老虎又吼叫了半天,才有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他:“*的!你吵什么吵,让老子静静!”
那粗暴的声音有股镇慑的力量,这时小老虎也叫累了,没好气地退回囚室一角,坐在地上发呆。
过了半个钟头,正当他迷迷糊糊略有睡意时,牢房的大门又开了,他满怀希望地一跃而起。
“林其平……”警察打开大铁锁,“出来,问笔录!”
外头还在下雨,他在走廊下一面走一面看灰蒙蒙的天空。那淅沥的春雨,是这样地充满着悲凉。
他想起寻想想刚才满脸的惊惶和和挣扎……心里更加难受。她瞧不起他?不要他了?才用那种难看的态度抗拒着……女人!他重重地诅咒。
承办的警员倒是还算客气地请他坐下,问过名字及前科纪录后,马上就进入了情况:“你的头发这么长,已经离开学校了吗?为什么离开?”
他不想回答,紧紧地闭住嘴。
“是被开除的?”警员的确很有经验。
他点点头。
“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可惜?简直是废话!他不是没想过要上进要努力,可是也许是一种惰性吧!他仿佛像一头脱缰的野马,不知不觉的就是要往堕落的路上走……
小老虎浮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私自闯入校园,危害公众的安宁?”警员继续问着。
林其平仍不驯地闭着嘴,那一脸漂亮的线条绷得更紧更忿怒了,爱——也是一种罪过吗?
或许,他的方式不对,这点他承认,但——他紧紧地咬住嘴唇,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他感到难耐的痛苦。
青涩的、寂寞的、不知所措的、也不为人所知的痛苦。
“我希望你能合作!林其平,如果你自觉是个男人,你就该听我们劝告——依照违警罚法,你的罪可轻可重,罚得轻,我只告你行为不检,处四十八小时到七十二小时的违警拘留,如果你的态度恶劣,我也可以马上将你移送到法院去听候裁决,这一切都看你自己的表现了,听明白了吗?”警员皱着眉头,开始晓以利害。
他点点头,这是种心不甘情不愿的屈服。
“依学校校长的指控,你闯入校园是为了找你的好朋友,她叫寻想想,对吗?”
小老虎点点头,那股怒气又上升了些。
警员看看他,“现在暂时放开公事不谈,我私人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不过十八岁的年纪,未来还很长远,世界也很辽阔,你做出这种傻事,难免以后不闯出更大的祸,这样值得吗?在你做之前,你为什么不替你的父母想想,他们为了你……”
“不要责备我!”他受不了地掩住耳朵,抱住头,精神上,心理上的压力使他头痛欲裂,“你们只会指责这个,指责那个,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警员微一摇头,他的年纪不小了,儿子也跟小老虎差不多大,再加上天天和这些问题青少年接触,如果说他不了解不深入,那么,还有谁会了解,会深入呢?林其平一进来时,那股像小老虎般的野劲和悍气就深深打动了他,他那锋芒毕露,亮得扎人的青春,像是一种挑战——对成年人,对按部就班,安分守已的正经人的挑战,但那锐气之后藏着的是什么呢?是无知是贫乏,是不知珍惜青春的一无所有。
警员开始耐心地等着他安静下来。
“林其平,有人来保你了!”牢房的门重新开启。
他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因为缺乏光线,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又醒,醒过又睡,根本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进来的是那名问过他笔录,对他充满关心的邱警员,但当小老虎一看到他身后站的是谁时,脸色一下子都变了。
栅门一开,林立又厚又重的耳光就挥了上来,打得小老虎站立不稳地摇晃了两下。
热辣辣的巴掌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那种众目睽睽之下挨耳光的难堪,使他一下子羞愧得恨不得想立刻死掉还干净些。
“林先生!”邱警员慌忙地阻止林立继续动粗,“有话慢慢说。他不懂事,你多教教他,我看这孩子本性很好……”
“你不要替他说话,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林立一时气急,从小揍儿子教训到他大,从没疏忽过管教的责任,虽是独子也没溺爱过,这下倒好,丢人现眼丢到警局来,他这一辈子还没上过警察局呢?今天这个逆子,存心教他来开开眼界的,是吗?
“林先生,你管教他是应该的,但方式不能这样。”邱警员一边拉一边苦口婆心地劝。
“方式?对他还要讲究什么方式?他不配!”林立吐了一口口水,恨恨地骂道,“迟早有一天我要给他活活气死!”
普湄湄平常不太抽烟,但今天她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几上的景泰蓝烟碟上已堆满了烟蒂。
她很烦恼,这是自寻杰离开她后,她遇上的唯一一件令精干的她也头疼万分的事。
该怎么做?她种种方法都已用尽,先是私拆想想的信件,然后把她送到女校封闭的世界,假期时带她去巴黎,将他们整个地隔离,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难道她的努力还不够?
普湄湄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脾气暴躁,说一不二的老人,当年他为自己费了多少心血?
一墙之隔!
两代的爱情、两代的苦恼,都因为那墙外的少年……
只不过——林其平,哼!她鄙夷地冷哼一声,那个不良少年,不知长进的小混混,怎么能够和当时的欧加罗相提并论呢?
想想只不过着了他的道,年幼无知罢了,他们也配谈爱情?可怜的想想,她太年轻,年轻到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
这个愚蠢的女孩子,有着美貌,有着语言及学习的灵巧,却没有一丝一毫选择男人的智慧。
她根本不懂得男人,百分之一百的没有眼光。
林其平只不过是颗猥琐的青梅罢了,像他那种出身,那种条件,终其一生都没有法子变成男人的。
所以——普湄湄把长长的烟蒂在烟碟中捺熄,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继续努力,把他们分开,即使想想现在恨她,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感激的。
“小姐——”管家左嫂毕恭毕敬地站立在门边。到现在,她还保留着普湄湄婚前的称呼,在她愚忠的观念中,普湄湄不管是嫁了人,离了婚,都和她没有关系,因为,她永远是她心目中的小姐。
“什么事?”普湄湄深深地锁着眉,即使她天天按摩,天天不间断地做美容操,眼尾依然无法避免地显出了中年该有的鱼尾纹,尤其是今天她得到林其平大闹校园的消息,震惊和怒气使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因为她怎样也没料到她百密的计划会遭到如此可恶的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