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林其平并没有三天下不了床,事实上,他根本没床可以睡。
因为在林立保他回去的半路上,他跑了。
这不能算是离家出走,只因他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为出走的事情做过准备。
他是很痛苦地背负着他百无一用的青春逃走的。
林立追不上他,也许他是伤透了心不愿去追,谁知道呢?父子之间的爱与恨,有时竟是这般微妙的。
小老虎顺着小路爬上离镇郊很近的山,跑到他们藏机车的地方。
那是一个废弃的草屋,屋顶已经因年久失修而半倒塌了,土做的墙也只能聊避风雨而已,但当他大口地喘着气,奔到草屋边时,不啻是到了天堂。
他跌坐在墙角,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十分狼狈,一阵阵寒气冒了出来,他抱着头,埋进膝间,想在这个世界里找一个能提供安全的地方。
但是没有,这里只有孤独的自己、寂寞的青春。
宛若世界将他遗弃,心中的梦土也成了一片荒原。
他看雨。
希望雨也许会停,希望阳光会出现。
可是雨不停,阳光也不照耀。
慢慢地,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黑夜来临了,雨仍在下着。
他终于站起身来,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又黑又湿的屋中。说实话,牢房还林这儿干净些,但这里有一点是他所渴望的,那便是自由。
从心到身不再被捆缚的自由。
摸索了半天,他终于在屋角找到半截洋烛和一包火柴,那还是上次在这儿聊天留下来的,点亮了洋烛,他在小小的火焰前盘膝而坐。
光亮——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只是星光似的那么一簇,却使得世界仿佛在刹那间便拥有了光,拥有了热,也拥有了温暖。
即使是那么微弱,不是烘干任何东西的温暖。
其实他若是愿意,他可以弄个很大的火堆,但他不要,他真的不要……
他俊挺的眉宇由重锁而微皱,而舒展——整个的舒展,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这个运气如此恶劣,又如此黑暗的夜晚所想通的事——即使是半截价值最贱最不起眼的蜡烛,也可以办到些什么,完成些什么。
那么,人呢?
像他这样惹人嫌讨人厌的男孩子呢?
他忽然由领悟中又感到一阵悲伤,是的,他一直是那么自负,自傲,即使是根本没啥可骄傲的,他也竭力卖弄着自身炫目的外表,蔑视着任何人……但他现在居然也承认自己惹人嫌讨人厌……
为什么有这样的自卑感啊?他用坚硬的拳头捶着地,一直捶到他发现自己竟是在流泪。
他是如此惊奇地感觉到冰冷的泪顺着颊往下蠕动。
他抱着双臂,从未有过的寒冷袭击了过来;然后他躺了下来,用最需要安慰、最无助的姿势,即使他的表情仍显示倔强。
雨不知何时停止了,他不经意地往草屋顶刚才不断漏水的缝隙间往上望,忽然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是星星。下雨的晚上也会星星出现吗?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竭力望着。
是的,星星仿佛是为了安慰他的孤单而特地出现的,他看了蜡烛又去望星星,它们都这样的小,却又是这般的亮,亮得他再度涌出泪水。
如果世界遗弃了他,至少星星不会。
他喉头一阵哽塞,温热的东西冒了上来,他开始听见自己的哭声。
带着绝望也带着感觉,想想的面孔在黑暗的草屋顶上不断出现,他拼命地哭着也拼命地要赶去那幻影,但那幻影就是留恋不去……就是不去啊!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么的孩子气,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对着星光迸出自己原始的喊叫和哭泣。
醒过来的时候,一缕自破缝处透进来的阳光剌痛了他的眼,恍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样的迷悯。
他皱着眉坐起来,然后他看见了他们三个人共有的车,他走过去,拍拍车堑,跨了上去,如果世界有可以容纳他的地方,他愿意就此前去。
抛下一切,再不回头。
他懒洋洋地伏在车的把手上,思索着,饥饿的感觉却不毫不客气地催促他了。
如果曾浩和王文光知道他跑掉的消息就好了,至少他们会想得到这里,大家还有个商量,只怪他们一见到林立,胆子就会不知被吓得躲到哪儿去……
屋中的光线突然暗了,因为有个人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谁?他望了过去。
“很意外?欢迎吗?”是徐宛悌,竟是她!
他冷冷地收回视线,所有的人想不到的事,只有她会想到。
“即使不欢迎,我也要进来!”她那双狡黠的眼珠子眨呀眨的,拎着个塑胶袋,毫不客气地跨进来了。
“这屋子好脏!”她作势地抽抽鼻子,“怎么到处都是水?也能待人吗?”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脸难看的青紫。
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一夜之间,他突然学会如何保持沉默,那的确是门学问。
“挺骄傲的!”她用鼻子哼了哼,“饿不饿?给你带吃的东西来了。”
“出去!”很简洁很有力的两个字。
“打都给你打了,骂也给你骂了,还恨我?太不够意思了吧!”她笑,笑得很放肆,也很无所谓,“其实你要喜欢恨我也可以,但何必非要跟食物过不去呢?”她把食物一件件自塑胶袋中拿出来,“锦上添花是小人,不过我也不是天天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这要看对方是什么人,谁教我遇上你!”
他回到角落,专心地看着那缕浮游着无数灰尘的白色阳光,对她是充耳未闻,视若未见。
“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变得更不像你了!”她的确有双十分锐利的眼睛。
对她的一语道破,他微惊。是的,自己在这一夜的思索中,是有些变了,那些霸气、野劲、倔强并没有奇迹般地消逝,只是心境上,他也发觉到某些苦于无法描述的变动。
“喜欢鸡腿吗?刚巧我带了一些来,还有三明治、桔子和苹果……”她成心勾起他的食欲。
饥饿并非不可抵抗的,他心中只反复地想着这一句话,就不那么难受了。
“我觉得你好象变傻了,连这么好吃的鸡腿也不吃吗?闻闻看,多香!”她夸张地把才炸好没多久的鸡腿晃到他眼前,“瞧起来澄黄澄黄的,多酥!”
小老虎板起了面孔。
“不必伸出手来把鸡腿打掉,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那么实在太俗气了!”她的脸上有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只可惜一脸的青紫使得笑容略微扭曲,“我相信一个有个性的男孩,不会做那么种俗气的事!”
他讪讪地把脸放进手心。
“你看起来有点退缩,这种动作像是反社会的无聊分子!”她滥用电影中的对白。
小老虎叹了口气。
“我是好意,懂吗?在你最落魄时,我是唯一抱有真实好意而且采取行动的,想想看,你的朋友中哪一个为你做了什么?”
她似乎有点道理?
林其平看着她利落地把一束干稻草抖开,将所有的食物放在上面,布置成野餐的样子。
“吃吧!”她自己先盘腿而坐,取了一块三明治,吃得十分香甜。
小老虎再也忍耐不住,也不觉伸出手,去取那只用胶袋垫的鸡腿。
敌意就在沉默的空气中慢慢地化解了。
“你将慢慢发现,我并不是很坏的女孩子,虽然我对别人不好,但只要你肯接受,我一定好好待你!”她是个非常会抓住机会的人。是的,她有效地把握住他的那一份软化。
“我不会接受!”
“除了寻想想之外,你不会再爱上别人?你错了!”她以她独特的,有充分自信心的笑声笑了出来。
他听着她剌耳的笑声,心中涌起的是轻蔑——轻蔑她的浅薄,他曾刻骨铭心地爱过——从见到想想的第一天,这辈子他就注定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第六章
想想从没有考虑过休学的事,但普湄湄替她办好了一切手续,逼她离开了学校,也离开了居住的小镇,暂居在台北的另一个家里。
她本来可以绝食抗议的,可是,她并喜欢甘宁夫人的学校,而且,她已经开始恨起小老虎来了。
是他把一切弄糟的。
于是,她认命地服从普湄湄的决定。
她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主人。
普湄湄为她置了许多新行头,像洋娃娃似的带她四处亮相,那与其说是作为母亲的好意,不如说是精神上的酷刑。
她在基本上痛恨着那些自命为上流社会上等人士的社交与言行,他们的虚伪、无知与自大,像疟疾一样折磨着她。
可是,她的出现引起的却是惊羡和赞叹,普湄湄的每一个朋友都开始知道她有个极端出色的女儿。
她是这样的美,犹如一道炫目的闪电,使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可是普湄湄让女儿亮出这种美,在背后是有阴谋的。
普湄湄要让她好好见见世面,同时鼓励年龄相当、门户相当的男孩子追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