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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先生,今天是星期四,你上班吗?”普湄湄果然十分厉害,并不正面回答,反而装糊涂。

  “我是回国度假的。”秦子玉吃了一惊,普湄湄是什么意思?

  “噢!国内的风景名胜相当多,你又有车子一定很方便,祝你度假顺利愉快。但是,想想恐怕不能跟你一道去了,因为她每天都要上课,虽然她没有在学校念书,可是我给她请了家教在家里教她,免得她缺少淑女应有的教养,你说是吗?”

  秦子玉有如五雷轰顶,一时愣住了。昨天他来约想想,普湄湄还十分鼓励女儿与他同去,怎么一夜之间,态度就大变了?他想不通,但他仍然忍着气,很快站了起来:“既然这样,伯母,那我就不多打扰了,想想小姐,祝你学习成功,再见!”

  不单她呆住,想想也一样。

  “秦先生,您忙着要走,我也不多留你了。”普湄湄一看他识趣地知难而退,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

  “伯母请留步!”秦子玉欠了欠身,基本上的礼貌使他不失应有的分寸,他虽在美国受的教育,可是,他严格的教育是属于中国人的。

  “那我就不送了,好走!”普湄湄浅浅一笑。

  “等一等!”再也没想到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想想。

  “你干什么?想想!”普湄湄不便大声斥责,可是表情也够严厉的了。

  想想看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同样严肃,而且——坚决,那份坚决使她雪白的面孔,泛着一层奇异的光彩。然后她用低沉、坚定的声调对秦子玉说:“子玉,我送你!”

  普湄湄没有拦她,因为她要面子,尽管她不希望秦子玉再来上她的门,可是她也不能把场面弄得太僵。秦子玉还是客,她以后还是要和张平云夫妇见面,但想想那声“子玉”,使她更加的忧虑。

  才见第三次面,而且还是在她家的客厅,就这么快这么不避嫌地改了亲热的称呼……

  想想根本不理普湄湄的表情,把秦子玉一直送出了大门口。

  秦子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正要上车,可是想想轻按住了他的手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并不爱你,可是我并不欣赏家母的作为……”

  秦子玉正要开口,想想以眼色制止了他:“我知道你的心情,请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计较。来日方长,即使我们不能恋爱,你仍然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只不过照今天情况来看,你不能再来找我了,但我们可以私下见面,如果你不嫌委屈的话!”

  “我愿意!”秦子玉的心由冰转温转热,他激动地握住了想想的手,“谢谢你!不管情形如何,我都以拥有你这个朋友为荣!”

  “那么再见了!”想想对他微微一笑。

  那自严肃与坚决中透露出的笑意,不止使他神魂颠倒,还使得他的心倍感温暖。

  也许她令人捉摸不定,可是她此时的表现,令一个受到挫折的男人又恢复了自信心和开朗地面对一切的自尊心,这便是作为女性最优良的美德。

  普湄湄不喜欢他、不欣赏他都没有关系,他也自信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但这些都不再要紧了,想想的真诚是比普湄湄的笑脸好上千百倍的东西。

  “再见!请你打电话给我,我随时等着你!”他上了车,以复杂的心情开走了。

  “为什么反抗我?”普湄湄的眼睛朝她逼视着。

  以前她会怕,会恐惧,但经过了昨天,她已经不再有畏缩的反应。

  “我没有反抗你!”她昂然直视,眼中令普湄湄熟悉的小火焰又回来了,跳动着……反倒令普湄湄有些狼狈。

  “我叫他知难而退,你为什么那么不知羞耻地去送他?”

  “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想想唯一学会的事,是一针见血,正中要害。羞耻?如果说今天的事是不知羞耻,那么,普湄湄所不知道的昨天呢?她有着反抗与胜利交织着的快感。

  “啪!”地一声,普湄湄的耳光重而有力地飞过来。这是想想有生以来头一次挨母亲的耳光。她一定是气昏了?还是为了那两个肇祸的字眼——羞耻?

  两个人都被这一个耳光弄傻了,弄愣了,弄昏了。

  普湄湄无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呼吸急促,相觑着。

  她们都不相信这个耳光造成的破坏力,可是,刹那间,两个人都承认了这个事实。

  它打碎了外表完美,但内在早就不坚固,早就摇摇欲坠的东西。

  只是提早瓦解而已。

  想想的脸孔出现了鲜明的指印。

  她生平捱过两记耳光。

  现在她知道那是某种感情崩溃的表征,但因为早已出现前兆,所以没法再挽救了。

  原因往往就是结果。

  她不想哭泣,因为先前她曾哭得太多。此刻,一切都不再必要了。

  她定定地看着普湄湄,她从没有认识过母亲,此时也是!然后,她收回了视线,转过身,慢慢走回房去。

  “想想——”普湄湄忽然全身剧烈地颤抖。

  但是想想不回头。

  她无用的呼唤,在大厅中传来空洞的回声。

  十多年前,寻杰临别的话可怕地应验了。

  他曾教她——想想!你要好好想想,怎么会生下这个小孩的……

  普湄湄的喉咙不能再发出声音,她的双手向前伸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掩住面孔。

  她没有哭泣,只是太疲倦了。

  每天不间断地做美容操、按摩、注意饮食……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老了。

  衰老是多么可怕的事。

  如果没有这个女儿,她不会这么快就老。

  由于看着她自婴儿变成幼童,变成学童,然后,一晃眼,不知不觉变成了少女。

  成为了有思想有主见的少女!

  她的青春,她的光芒,是多么压迫人的东西啊!

  还有那可怕的反抗。

  那反抗的顽强火焰,是会摧毁靠化妆靠保养伪装的心情的。

  普湄湄一时忍受不了这份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身子一歪,就倒在沙发上。她希望地球能在这时裂开,把她整个地吞噬进去。

  欧世旭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他索性下了床,自一本厚书中,取出一张因年代久远而发黄,但仍保存得很好的照片。

  照片是由他父亲很久以前的日记中找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心翻阅了那些日记,他也不会突然冲动地跑到台湾来。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他叹了口气。

  照片上是一名极年轻的女子,背景是巴黎铁塔。

  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小楷——湄湄于巴黎深秋,一九六0。

  湄湄是她的名字?

  父亲的日记中存有女性照片,他本来就有点疑心,到后来阅读了几页已变脆变薄的纸页,他才恍然大悟父亲的秘密。

  无声无息,给埋藏在日记中十九年的秘密。

  但它并不随着欧加罗的去世而死亡,因为这个秘密在世界上,留下一个种子。

  那个他不曾谋面的小女孩,便是他的妹妹。

  她今年多大?十七?还是十八?

  欧世旭当时是几乎颤抖着看完那后半部的日记,看父亲在巴黎和那名叫湄湄的女子在巴黎重逢,看着他们浪漫又快乐地相爱着,看着湄湄怀着孩子如何地想进入欧加罗的家庭,也看着欧加罗是如何巧妙又残忍地闪避到国外去……

  但父亲美好的形象并不因此而幻灭,反而更加鲜明起来。

  他真真正正地活过——爱着、恨着、逃避着、苦恼着……以平凡一如常人的七情六欲在这世间走过他为时三十多年的一生。

  欧世旭为湄湄可悲的爱情激动了。

  由照片看来,她极美极秀……不知道妹妹是不是也有着和她同样的相貌?

  妹妹!

  欧世旭情不自禁地念着这两个字……多么可爱又多么亲密的两个字啊!

  他以为自父亲和母亲的相继去世后,世界上再没有了亲人,却不料还有个同胞手足。

  在欧加罗的日记上记载着她的名字。

  想想。

  想想!欧世旭低低唤着,一遍又一遍,想想——这便是他的亲妹妹啊!

  可是她在哪里?是不是还住在小镇旧居的隔邻?是不是有一个快乐、幸福的家?

  他本来一回国就想赶到小镇去的,但真正到达了中正机场,他却踌躇起来。

  他不能如此冒失,他要留一点缓冲的时间给自己。

  他把相片收回那本厚书中,叹了一口气。

  第八章

  秦子玉一个人坐客厅的小吧台旁喝酒。酒这种东西实在很奇怪,快乐的时候喝再多也不容易醉,但心里一闷一烦,只要两杯下肚,顿时就头重脚轻,况且他是不擅饮的人。

  “子玉,你怎么啦?”欧世旭走出房,看见他趴在吧台上,有点意外。

  “坐!”秦子玉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触礁了?”

  “喝酒自己倒!”子玉把酒瓶一推。

  “冰块在哪里?大白天你怎么能就这样喝?太伤身体了!”

  秦子玉往吧台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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