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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立自问着:我到底前世做了什么孽,会生这种不孝的逆子,从小到大,也从没疏忽过,为何他这般顽劣?难道真是来讨债的前世冤家?

  “叮铃铃……”栅所内的红灯又亮了,铁路局的内线电话响起熟悉的播报,“上行开车,上行开车。”

  林立抓起话筒:“上行通过。”然后照例地压下警铃,按了按钮,平交道标有“注意两方来车”的黄黑相间栅栏缓缓地落下。

  林立站在小屋门口监视着急忙抢过平交道的车辆与行人,栅栏迅速地落到中央了,两边都快肃清了,上行的火车以千军万马之势向这儿奔来,他挥起了白旗了,指示火车顺利通过;可是此时一辆载满了乘客的游览车,竟然完全不顾已放到一半的栅栏,以蛮横的车速,由马路向着平交道冲过来。

  林立发现游览车远远冲来时,那边的火车也马上就要到了,如果再不及时阻止,重大的惨剧便要在刹那间发生,他不顾一切地扔下白旗,冲上铁轨,高高举起两臂,试图制止游览车向前直冲。

  游览车的司机一见平交道上冲来了人,连忙做紧急刹车,游览车在最后一秒刹住了。

  可是,火车是刹不住的。

  火车司机在冲过来的那一瞬间,露出惊惶、恐怖至极的表情。

  因为来不及了。

  林立为了救游览车全车乘客的性命,为了完成他职业上的任务,在铁轨上完全接受了火车的重量。

  他光荣殉职了。

  在工作岗位上倒下去。

  平交道上挤满了赶来围观的人。

  徐宛悌开着收音机,听着美国刚刚流行起来的热门音乐,跟着扭腰摆臀。

  曾浩皱着眉,他正和小老虎在下棋,嘈杂的音乐十分妨碍他的思路。

  “关小点行不行?”他不耐地瞪他一眼。

  徐宛悌冷哼一声,把音量调得更大。

  他×的!曾浩一摔手上的棋子,从椅背上捞起一件圆领汗衫——因为天热,他除了出门,在家向来打赤膊惯了。

  “小老虎,走!我们到河边游泳去!”

  “我也去!”徐宛悌顿时尖叫起来。

  小老贡闷声不吭,瞅她一眼,他现在非常有忍耐心。

  “不带我!我们也别想去!”她不讲理地抬起腿踢了曾浩一脚。

  就在此时,热闹非凡的音乐忽然停了,那寂静下来的感觉,仿佛有种十分不祥的压力,使得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回头。

  播音员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清晰地响了起来:“这里是交通专业电台……在铁路平交道上发生了重大事故,守栅员当场殉职,我们接受铁路局的委托,以广播寻找他的家属,因为无法与他们联络,希望他的家属听到……”

  小老虎登时尖起了耳朵,心头怦怦跳着,寒毛直竖;他很担心,非常非常担心……

  “唉!真讨厌,听这个有什么意思?”徐宛悌很扫兴地跳过去要把收音机关掉。

  “等一等……”小老虎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推开,耳朵紧张地靠着收音机的喇叭。

  “现在请林立先生的家属注意收听,第一位是林琼玉小姐,第二位是林其平先生,如果你们本人或是知道他们在哪里的听众……”

  小老虎呆住了,真真实实,宛如五雷轰顶地呆住了。他的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瞳孔因急遽的剌激不断地张大和收缩着……他像木头般呆立了片刻,然后发疯似地举起那个晶体收音机,仿佛要把躲在里头的播音员拖出来,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小老虎,你静一静!”曾浩吓坏了,自他身后抓住他,有的人受到剌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事,尤其是小老虎这种偏激、冲动性格的人。

  可是小老虎在他这一喝之下,反而清醒了,他不相信地看看陷于不平常宁静的四周,然后摇摇脑袋,那张英俊又写满叛逆的脸上写满了承受不了巨大压力的痛苦……

  连徐宛悌都真的害怕了。

  最后小老虎奋力挣脱了曾浩,推开门,以惊人的速度,拨足狂奔而去。

  他跑着。

  他完全昏了头,没有想到要坐任何车辆,只是顺着公路,拼命地向前跑。

  他要跑。

  要丢弃被浪费了、被毁弃、被他亲手糟蹋的过去。

  他要跑。

  要奔跑着去向已经不在的父亲赎罪。他错了!错了!错了十九年,但现在他清楚了,一切却再也不能挽回,为什么?

  为什么?

  他痛苦地跑着,跑得肝肠寸断,心肺欲裂。

  泪水因心脏的剧痛而无法流出,麻痹地聚集在某一个地方,但当他看到公路旁的铁道,正有着火车乌黑胴体驶过的姿影,和听到那呜呜作响的汽笛时,他失神地稍稍停住。

  那风啊!巨大的狂风吹起了,四周的草木皆动,火车呼啸而去,去得那样急,那么忙,仿佛是狂疾的青春,仿佛是忿怒的生命……

  他向着火车即将消失的影子追去,他要追上去,追上这最后一班列车,向他所爱的人道别。

  父亲——是他所深爱的人。

  可惜到现在才发现,这爱有这样的深,这样的根深蒂固。

  晚了!晚了!他哀痛地想,一股酸热冒了上来,直冲脑门,直达眼眶。

  他继续奔跑着……土地一寸一寸地消失。

  那要去的地方,似在天涯之遥,地球之边,永远永远无法达到……

  他跑着,跑着,眼泪一滴滴地流下,然后成串地模糊了视线。

  他希望时间再回转,再回头,再让他享受一次父爱。

  即使是责打。

  那每一棍,每一鞭,都化成了巨大的爱。

  爱使得他眼中的泪汇流成河。

  错误的过去已不能再给他什么,除了忏悔。

  爸爸!爸爸!他扬着手臂,忽然对着烈日的青空呼喊起来。

  他哭了。

  林琼玉从枫树国小赶来时,现场早已清理完毕,天也已经黑了。

  黑得那般凄惨,宛如世界所有的黑暗都因为人间的悲哀蜂拥而来。

  她始终表现得很坚强,因为她的泪在归途中被风吹干了。

  现在,她是家中最年长的小孩。

  她也是家长,有责任,有义务去照顾年纪比她小,思想也比她幼稚的弟弟。

  所以当林其平哭时,她不哭。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她没有时间哭。

  林琼玉咬紧了唇,她要着手去办一件件等着办的事,她会做得很好。

  想想是在第二天的报上看到这条新闻。

  每家报纸都以半版的篇幅刊登这件感人的事迹。

  林立——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但他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他已经不止是个好公民,他还为他卑微的职位,树立了一个不朽的楷模。

  这份伟大,不是人人都能办得到的。

  但他做到了,他不计一切牺牲,把生命与热血贡献在他服务了半生的铁道上。

  他生不逢时,却死得其所。

  想想惊呆着看报上的事迹,然后落泪了。

  她从没喜欢过林立,也没了解过他,但在此刻,她有着深深的哀痛。

  她换了素色的衣服,她要赶去,赶去和小老虎及林琼玉见一面。也许她帮不上什么忙,但他们会需要她的,尤其是小老虎,他倔强、叛逆……但此刻的悲伤,足以击倒任何一个最叛逆的孩子。

  她要把她的安慰和温暖带去,告诉他们,她还没有忘记他。

  即使不再相爱!是的,即使那幼稚的爱情不复存在。

  “你到哪里去?”穿着睡袍的普湄湄从房间里赶了出来。这几天,她们之间的关系很坏,坏到碰到面彼此如同陌路,坏到不同桌共食的地步,但普湄湄在此刻,仍有着限制她行动的权力。

  想想把早报递了过去。

  普湄湄横扫一眼,眉毛皱了起来,把早报往小几随便一摔:“这干你什么事?”

  想想瞄她一眼,径自朝外走。

  “站住!”

  想想没心睬她。如果这不干想想的事,那么还会干谁的事呢?普湄湄的心太硬了,她始终瞧不起林其平,更瞧不起他的出身,虚荣与势利弄坏了她人性中应有的善良、光明。

  普湄湄没有叫第二声,因为大势已去,她的地位,已被她亲手毁坏。

  想想出门后,招了一部计程车,是的!她一定要回去,但不是回去那个太久没见面的生活,而是去探望那逝去的日子。

  “你找谁?”徐宛悌来应门,她明明认识想想,但却故意给她难堪。

  “我找林琼玉、林其平。”想想很平静地说,心却在刹那间扭搅成一团,这个小太妹是谁?她想起那次下校车在车站碰见小老虎朝她示威的事了。

  “你找他们做什么?”徐宛悌的态度十分无礼,那一双用黑笔勾勒得大大的眼圈,像野猫一样狠狠地盯着想想,活像要吃人似的。

  “我来给林伯伯的灵前上香!”她依然维持着淑女的风范。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徐宛悌一般见识的,即使她心里已猜想出这是怎么回事。

  “你请回吧!这儿的事你插不上手。”徐宛悌更不客气了,横挡着门不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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