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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普湄湄离开时,就是在此地登机,所以重回旧地,她选择了它。

  等她们的,是普湄湄十多年前的老友卢塞尔先生。

  他的个子比一般法国男人高,而且具有英俊的外表和十分轩昂的气概。来之前,想想只知道要住他的豪华别墅,但没想到他竟这样的英俊,他和母亲热烈拥抱时,真使她不自在。

  当卢塞尔轻吻想想的面颊向她致欢迎之意时,她敏感又多疑地望望他又看看母亲。

  普湄湄经过了长时间的飞行,非但没有倦容,适当的化妆反使妃子容光焕发,仪态万千。

  卢塞尔先生以丰盛的晚宴款待她们。

  因为卢塞尔的夫人在前些年过世了,所以坐在女主人座位上的,是他十五岁的大女儿——凯瑟琳。

  凯瑟琳长得非常美丽,但跟卢塞尔的长相并不相似,也许像母亲?听说卢塞尔夫人是西班牙人。

  凯瑟琳的态度并不可亲,相反的,她礼貌得似乎有些敌意,自她们一进屋,想想马上就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了。

  倒是凯瑟琳的弟弟,十二岁的海穆,对想想十分表示好感,一直向她打听有关中国的事情,他未来的志愿是做一名历史学者,所以他对中国的文化非常有兴趣。

  “我看你是对美丽的中国小姐有兴趣吧?”卢塞尔幽默地替想想解围,因为想想被他一连串奇怪的问题问得有些窘迫,而有限的法文单字又不够用,“不过……”他假装瞪了瞪海穆一眼,“你实在还早!”

  大家都笑了,包括凯瑟琳,只不过想想觉得她杏仁形的西班牙眼睛中笑得冷冷的。

  饭后喝过了茶,凯瑟琳就说有事先告退了,想想看着卢塞尔和普湄湄有说有笑,互诉别后,十分开心,一时也觉得没趣。

  “芙罗拉!”海穆一扯她的衣袖,“我带你去走走好吗?有好多东西给你看!”

  她点点头,无论如何,都要比闷坐在这儿好。

  “会骑脚踏车吗?”海穆问,和卢塞尔一样的蓝眼睛在闪光。

  她点点头。

  “那你骑凯瑟琳的!”他带着她穿戴好装备溜进了车房。

  外面飘起雪花来了。

  雪。

  白颜色的,六角形的雪。

  她呆住了,刚才由机场来时她倦得在车中的暖气里睡着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现,而在飞机上时,她倒的确看见底下的世界一片银白……奇怪的是,普湄湄仿佛没有看到漫天大雪,而叨叨念着凯旋门,圣夏特教堂,新桥……

  但那时任她怎么穷尽目力,都分不清楚覆在雪下的建筑物……

  “台湾下雪吗?”海穆见她发呆,便问道。

  “不!倒了高山。”她不顾寒冷,脱下皮手套,伸出手掌去迎那洁白的飘雪。多么的小又是多么的柔……

  未若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差可拟。

  想想念着临放寒假的最后一课国文……没有想到,才一个礼拜,她就在迢遥的千里之外,完完全全溶入了诗趣的情境。圆圆的黑眼睛好专注好美。

  如果其平也在这儿,那该多好!他一定会爱这雪国的!她内心有丝愧疚,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为她的不辞而别忿怒或忧伤吗?

  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有意遗弃他的?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他态度那么恶劣呢?

  她深吸一口气,重套好手套,跟在海穆后面把车骑了出去。

  雪中的空气甘香清新,并不如想像中那般湿冷,她“滴铃铃”地揿着铃子,一时之间,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在白茫茫的视野中消失了,心胸仿佛立即要融漾开来。

  “小心,很滑噢!”海穆一边在前头引导,一边高声叮嘱,长长的咖啡色围巾被风吹得一飘一飘。

  她笑了起来,追上去,和他并肩骑着。

  “你看到前面那盏灯的光吗?”海穆指着前面孤立在雪中的一幢房子,嘴中喷着白蒙蒙的雾气道,“我有一个朋友住在那儿,他叫卡地亚,他喜欢画画,是意大利人。”海穆正说着,想想突然头一歪,一声尖叫,就自车上摔了下来。

  第四章

  好象是在另一个世界。

  这样的遥远,这样的空蒙。

  想想困难地睁开眼睛,多么奇怪的房子!四周都是松香水和颜料的怪气味,而糟糕的是在她面前,还坐着个皮肤黑黑的大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大吃一惊,吓得坐了起来。

  “不要怕,他就是我的朋友卡地亚,刚才你从单车上摔下昏过去了,是他帮忙我把你抬到他的房子来的,你还好吧?真高兴你醒了。”海穆赶紧跳过来,担心地瞧着她。

  怎么回事?想想摇了摇脑袋。

  卡地亚对她微微一笑:“你坐一下,咖啡好了,我去端过来。”

  的确,松香水的气味全被一屋子弥漫开来的咖啡香气给压下了,她贪婪地嗅着这香气,觉得十分温馨。

  “我看你的眼睛!”海穆紧张地说。

  她把面孔正对他,莫名其妙的让他用根小手电筒往瞳孔照。

  “还好!瞳孔没有放大。”海穆松了一口气。

  “放大会怎么样?”她眨着被剌痛的眼球。

  “那就糟了,如果再呕吐的话,八成是脑震荡。对了,你站起来走走看。”

  她下了床,还好,除了有些酸痛,并无大碍。

  蒙古大夫般的海穆这才松了口气。

  “你实在不该带她在雪地骑单车的,又是晚上!”二十岁左右的卡地亚端着托盘,责备地走进来。他并不很高也并不很壮,可是全身充满着活力,那张俊秀的意大利脸孔,生得十分罗曼蒂克,就像是罗马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派里斯,突然在人间复活似的。

  他在民族性的英俊中,还洋溢着艺术家的气质与个性,使他看起来十分出众。

  “好些了吗?”他放下托盘,对想想说,“喝点东西会好过一些,等一下你们两个都别再骑车了,把车放在车后的行李箱,我开车送你们,好吗?”

  海穆耸耸肩,“芙罗拉,你觉得如何?”

  “嗯!”她点点头,刚才那一摔把她摔得七荤八素,再也不想逞英雄了,毕竟没骑惯,如果再摔一次,那可是不好玩的。

  她抱着滚烫的咖啡杯,浏览着四处挂着的画。

  “你是画家吗?”她问卡地亚。

  “还不能算是,但总有一天我会是的!”卡地亚借着说话,好好把她打量个够。不知为何,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竟令他怦然心动,她短短的黑发,美丽的黑眼睛,象牙般的富于弹性的皮肤,纯白的羊毛衫……都使她的四周漾着淡淡的神秘气氛,仿佛是自童话中走出的东方女郎,那样令人充满遐想……东方,地球之极!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方!

  尤其是她方才昏睡时,他简直有着见到白雪公主的错觉。

  “你是意大利人?”

  “是!我来自翡冷翠。”

  “名字真美!听说那是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

  “不然怎么会诞生我这样的天才呢?”卡地亚自负又幽默地摊了摊手。

  大家全笑了。

  “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去拜访我的家乡……”卡地亚一提起翡冷翠就兴奋起来,一草一木都郑重地介绍着,而在他又急又快的介绍中,只念过一年法语的想想只有吃力地听着,一句也插不进去。

  倾听中,她想起了小老虎。

  幼年的那个早晨,他曾对她提起过屏东,屏东只是在台南的最南端,她却从未去过。那时,小老虎曾经保证:“反正你总有一天会去的,你一定会长大,对不对?等你长大了,你妈妈就不会管你了!”

  她现在算是长大了吗?

  巴黎和屏东究竟哪一个远?

  而此刻,卡地亚向她提起翡冷翠。

  她终有一日会到那儿去吗?

  想想的心中浮起奇妙而又苦涩的情味。

  “巴黎的大雪纷飞,处处洋溢着耶诞节的气息,今天我和海穆骑自行车出去,在路上摔了一跤……”

  想想叹了口气,把刚写了两行的信纸又给揉了,丢进纸蒌中去。

  她很想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告诉小老虎,可是,他那别扭劲儿,说不定又以为她在炫耀了。

  教她信上写些什么好呢?

  一本信纸几乎给她撕完了,总之,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每一个想得好好的句子,一写到纸上就会出纰漏……她真是怕触怒他……

  有人说,情书是天底下最自由的文学,只要两心相知,海阔天空,什么都能写,什么都能说,也什么都写了说了不会脸红……

  可是小老虎这个有多心病的家伙……

  记得小时候打个这样的迷语——什么是天底下最大的东西?又什么是天底下最小的东西?

  那就是人的心啊!

  雪仍然在窗外静静飞舞。

  一阵困倦袭了上来,手足也有些冰冷,想想去把暖气调得大些,然后摊开最后一张信纸。

  无论如何,她都该上床了,这几天的飞行,使她没有机会好好休息,实在太累了。

  她只写了四个字,没有上款,没有署名。那四个字使她觉他们是一体,不分彼此,不分时空。他的心和她的心紧紧相爱。她这样写着:“想想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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