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工作时会不会有职业障碍?”我问。我不知道如果安兰晓得她的好朋友在“跑街”会怎么想,但我可以想象,一名女子闯入别人的办公室,跟陌生人侃侃而谈一般中国人都非常忌讳的话题时,可能遇到的状况。
“你是说别人给我闭门羹吃?”她毫不在意:“任何保险员的工作都是从客户说‘不’字开始,若是每个人都有危机意识,保险业务员一上门就立刻答应,怎能证明我们的能力。”
原来如此。回想到许多年前我初在结婚宴上见到的文莉,跟此时此刻的女强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她变得太多了,我也不该再意图自她身上找到安兰的缩影。
“也许你一回来就在山村小筑隐居,没能立刻察觉到台湾在变,这里跟10年前,甚至5年前都大不相同,人人的脚步变快,目标变高,思想观念都更新。”文莉为我分析。
“总有人不变吧!”
“当然有。”她笑了。“坚持不变的人不是遭到淘汰,就是被遗忘。”
她打量着我,我猜她已经把我归入马上得遭淘汰的一群。
上菜后,我们的谈话进入了主题,她婉言相劝,如果我不积极一点开展览,很快就会被自大师级除名。
“我本来就不是大师。”我淡淡地说。
“依目前的统计,你还是最好的。”
照她的意思,我已逐渐由峰顶跌落,摔人谷底。
假若是20年前有人这么警告我,我会非常在乎,安兰也一直鼓励我站得更高,眺跳得更远,在那时这些都有它相当的意义,我做得也很好,只是那些巳不再是我全部的需要,我的生命渴望着宁静与自由。
名利固然可贵,但我物质上已有了基础,所以无拘无束更能使我体会到生命的意义。
“你变了。”她举起酒怀时,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似乎对我的消沉不满。
我举起怀,喝下了深红的酒液,我不想跟她说:“你也变了。”她怎么不该变呢?即使换做安兰,在3百万与30万的年薪上,也会有所选择。
“你在想什么?”文莉问。
“没什么!”我放下酒怀时,我看见棕搁盆景后的座位上,正有一双眼睛向我偷瞄,是碧随,瞧到她笑嘻嘻,我的头皮立刻发炸。
这个头号麻烦来了,果然碧随施施然地走了过来,纤细窈窕的身影引起了一室惊艳,文莉年经时是一朵花,现在保养得也很年轻,但两个人靠在一起,立刻暴露出岁月的无情。
“你偷偷跑出来吃饭,也不带我。”碧随似笑还嗔,然后对文莉甜甜一笑:“季阿姨,我可以坐下吗?”
文莉的风度很好,不但请她坐,还亲切地问她吃过饭没有。
“人家饿死了,”她噘起小嘴,这时我才发现她不但穿着露背装,还涂了玫瑰色的口红,宝蓝色的眼影,风骚得不像16岁。
侍者送上菜牌,她点了大餐,又要饭前酒。
“小孩子喝什么酒?”我皱眉。
“小孩子?在哪里?”碧随游目四顾,然后“噗嗤”一笑。
“你戴伯伯的意思是说喝果汁对你皮肤好。”季文莉补充说明,暗示出她也不是好惹的。
“戴伯伯?”碧随瞅着我:“他不是伯伯。”
听她笑得那么暖昧。我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赶紧躲进去。
文莉也笑,笑得深沉,但她哄孩子的确有一套,碧随乖乖地吃完那顿饭,没有再出状况。
出了餐厅,碧随的敞蓬车和马莎拉蒂并列。
碧随把车钥匙往我手中一塞。
“干什么?”我板起面孔。
“我不敢开车,警察会抓。”她苦着脸,很乖很乖的样子。
“我先走了。”文莉识相得很,风度仪态都可以打9O分,完全不巴望替安兰出头。
“人家走都走了,还张望什么?”碧随见她发车后,用膝盖顶我。
“别胡闹。”我替她开车门,心里一肚子气,安兰在台北的旧识还不少,如果文莉略加喧染,我会成为诱拐女童故事的男主角。
“我又怎么了嘛!”碧随喊冤。
我把车门重重一开,只求速速把她送回家。
“那么生气,何必理我?”她也不管街上人来人往就冲着我大叫。
我一路飞车把她送回去,车子就停在她家门口。
“你对我不好会后悔的。”
我该后悔待她太好,才被她牵着鼻子走,到家后,我立刻打电话给安兰的母亲,现在我已经自逝者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应该见见老太太。
老太太一听我的声音,就发出了哽咽声,但还算节制,吸吸鼻子问我,这一向可好?
我告诉她,在乡下买了房子,一切安定下来,预备明天就去看她,她高兴极了,连声说如果方便随时欢迎。
打过电话,我去冲凉,从画室一出来,就看见碧随坐在客厅里。
“你怎么进来的?”我用大浴巾擦拭湿源源的头发。
“跟在你后面啊1你好笨,竟然没有发现,如果我是强盗你就死定了。”
“这么晚了,你不该待在单身汉的家里。”
“谁管得着?”她冷笑。
“我不欢迎。”我拉开门:“我还预备在这里住下去,有任何的流言对你我都不好。”
“胆子真小。”她顾盼之间,流露出万端风情。“这是鬼屋,你不怕?”
“怕什么?”
“如果魔鬼出来,会吃掉你。”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知道了,你担心被季阿姨晓得,真狠心,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她叹了一口气。
“别胡闹,快回去。”
“我不是胡闹!”她站起来,搂住我的肩膀:“我也不回去。”
她身上的香风一阵阵传来,我打了个喷嚏。
“今天晚上我陪你。”她的嗓音低哑,魅力十足,但我也不会忘记她是只有16岁。
一朵尚未绽放的蓓蕾,凡是人类都应当晓得爱惜。
“你不会吃亏的,”她索性明说:“我既然来了,就打定主意不回去。”
“你想做什么?”我挣开她那蛇一般的臂膀,如果我现在衣着整齐或许好一点,赤着上身和她厮缠实在尴尬。
第五章
“我想做什么心里有数,用不着别人提醒。”
“拐诱未成年少女要吃官司的,”我终于勾到了方才丢在椅背上的衬衫,赶紧披上身。
“有谁会告你?”她耸肩,像玉一般白的面孔嗤嗤笑:“除了那个白痴妹妹,我别无亲人。”
“有,我的良心。”
“良心一斤值多少钱。”
“我的人品不能以金钱来衡量的,”我冷冷地,在这燠热的夏夜,我不是完全没有欲望,但我一定得保持冷静。
“高贵的人品是你的包袱。”她笑:“你省省吧!人应该懂得及时行乐才不会辜负人生。”
“中年人跟小女孩对人生的欣赏角度不同。”我拿开她轻按着我胸口的手,她这样做,简直像是——勾引。
“就算你是中年人好了,也不至于成为槁木死灰,我就不相信你除了妻子以外没碰过别的女人。”
“请你尊重别人的隐私权。”
“何必紧张呢?”她笑吟吟地:“我又不会欺负你。”
“你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回去!”
“早就放暑假了!”她躺在沙发上,玉体横阵,身上短小的衣着比没穿还更暴露。
她胡闹也该有个分寸,我对她完全失去了耐性,大喝一声:“给我出去。”
她听我吼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沙发上掉下来,诧异地看着我,在我还预备吼第二声时,成串的眼泪自她那双大眼睛中滚了出来,肩膀一耸一耸地,非常楚楚可怜。
我心软了下来,想过去安慰,又怕她占了上风顺手给我一耳光,那我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别哭了!”才一出声,我所有的威风都跌进谷底。
她嘤嘤而泣,把我的劝告当耳边风。
“我说别哭了!”我不得不提高声音。
她啜泣声更大,这回理直气壮:“你又凶我。”
“向你赔罪行不行?快回家去,你坐在这里哭成什么话!”
“老冬烘!”她站起来,临走忿忿地摔了两下门,才扬长而去。
她脾气大,脸嫩,但我可不敢保证下回我通不通得过考验,她一次比一次野,说不定我会糊里糊涂掉下去也不一定。
暂时离开这里是上上之策。
我仔细地检查了各处门锁,然后早早上床;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王来敲门也不去开。
正似睡非睡之际,远远地,又飘来了月随的声音,还在唱那首涉江。
我张开眼睛,凝神细听,凄怨的歌声在风中断断续续,似乎遥不可及,但又字字在心。
我想起了安兰,想起了年轻的时光,不禁一阵怆然,我也曾有过年少意气风发的日子,但青春已再不回头。
那支歌一直唱到我入梦,在梦中隐隐地飘着。
也许我真该找唱歌的人谈一谈,她那千言万语无处倾诉的心情,正是我的落寞。
第六章
岳母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就派了司机老史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