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随本来坐在地毯上跟她的小青蛙玩,见到她下来也有些吃惊,她们之间的敌意已经进行到表面化了,但碧随也未免太过份了些。
“去道歉!”我朝她扬扬眉。
“不要!”她扭着身体,比16岁还小。
文莉已经下来了朝我嫣然一笑,我这才发现她竟穿了件露背式的晚礼服,胸前的高领非常保守,托衬出半露在外的背更显得神秘性感,安兰从前就说过,她全身最美的部位就是背,果然不是溢美之辞。
可是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她这样表现不怕冷呀?我正想着才发现室暖如春,沈嫂早把暖气开了,热得我——件薄毛衫都穿不住。
“唉哟!热死了!”碧随拿起一张报纸用力搧。
文莉对她的淘气视若无睹,她是有备而来,小丫头这回再也难不倒她。
方才的晚餐吃得很扫兴,沈嫂又临时变不出食物,只好把冰箱里的点心都拿出来,用微波过了一下,羊肉馅饼和肉盒子立刻香味四益。
“我要吃蛋糕!”碧随见人对她不理不睬,一点也没悔过的意思。又从袋里拿出了那只比她差不了许多的青蛙。
我耸起眉毛瞪她一眼,她才心有不甘地收回去,回到位子上。
“都是剩菜!”她又皱着鼻子叫。
我拿起肉盒子放进她的盘里,叫她闭嘴,她起初皱着眉头吃,不料比谁都吃得快。吃相活像个小乞丐,可是这么漂亮的人物,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连文莉都有些惊异。
她们之间整整差了10多岁,而文莉保养得再好,时间依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平常见她成熟娇媚充满了女人味,而碧随在她旁边相比,洋溢的青春气息还是将她比了下去。
文莉自己不觉得,碧随却在一边冷笑,她那表情让人觉得她可恶。
这一顿饭吃得辛苦,两个女人都觉得我偏向别人而暗自恼恨,我却巴不得能立刻结束,逃回自己房间好清静清静。
但吃过饭,碧随拿出跳棋来。
“我们三个人玩。”
“我累了!”文莉充满风情地坐在沙发上,睨了我一眼。
“怕输的人就别玩。”碧随向她挑战。
“我怕。”我淡淡地说。
文莉胜利地看她一眼。
“不早了,我建议大家都回去睡觉!”我对她这种表情同样不喜欢,她们两个是吃错药了,才把我当做目标,在我家里建立战场,我如果误以为什么,往自己脸上贴金岂不太愚蠢。
“哼1”碧随沉不住气站了起来,往书室走去。
“你去书室做什么?”文莉问。、
“画画。”
文莉跟着她去了,我怕她们冲突,过了几分钟去看,结果大出预料,她们两人,一个画画,一个充当模特儿,要好得像两姐妹似的。
算我白担心。
两个人这回有了默契,连理都懒得理我,世上还真是难得挑到这般合作无间的人。
我回房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从前有画家朋友跟我抱怨当画展过后,会有一段难以调适的真空状态,会这样抱怨的当然是业余的,任何一个有专业精神的人,都把日常的工作视作理所当然,但今天,我竟有同样的感受,与往日的意气风发完全不能相比。
业精于勤荒于嬉,现在我懂得其中利害了,这些日子中,我活得窝囊了,既没有彻底放松自己,更没有好好尽到本份。
还出了许多不该出的错。
文莉就是其中一项。
我若是能够把这件事摆平,大概得等到奇迹出现。
正这样想着时,文莉来敲门。
“你睡了吗?”她在门外头说。
我立刻把头埋进了枕头,果然,她听不到我回答,自己推门进来,我从眼缝里偷觑她对我躺在那儿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然后,碧随又在身后出现。
“季阿姨!”她甜甜地叫:“你来这里做什么?”
“给你戴伯伯看你替我画的速写。”文莉不是省油的灯,与她旗鼓相当,碧随丝毫也占不到便宜。
“你觉得这时候给他看合适吗?”碧随怀疑地问。
“有什么不合适,他是醒着的。”文莉指着我急奔上床时脚上来不及脱的皮鞋。我只好起身应酬她们。
“你以为你装睡就可以摆脱我们?”碧随质问。
装睡当然不能,应该装死。
我对自己回到台湾后急急忙忙地买了个房子绑住自己,感到痛心与不可原谅。
“你看看碧随画得多好,她有天份。”文莉挨了过来,姿态十分亲热,碧随也不示弱,在另一边坐下,作势看画,全身重量都移到我肩膀上来,一左一右,我快被她们压死。
“好。”我看了一眼,任何人都有自恋情结,平日自命清高如文莉者也不能例外,对自己的肖像非常之啧啧惊叹。
“那是季阿姨长得好。”碧随还不到17,马屁功夫却高明得吓人。
“如果好好栽培,碧随可以成为优秀的女画家。”文莉发表高论,只可惜她并非唯一的伯乐,小纪早她一步碰过壁了。
“我为什么要当女画家?”碧随发问。
“每一个人都该有未来。”文莉解释。
“你的未来是一个工作?还是一个生活上的保障?”碧随又问。
“都是。不过解释成一生的目标就更贴切了。”文莉是咬文嚼字的专家。
“我不需要什么目标,我有的是钱,光我妈妈留给我的基金,我这一辈子都不用发愁。”碧随不屑地说。
“你父母亲?”
“死了!”
“对不起。”文莉仍在表示风度。
“又不是你害死他们的,对不起干嘛?”她大笑。
我要她注意,夜已经深了,不可大声喧哗,否则邻居会抗议。
“邻居?”碧随讶异,“你的邻居就是我。”
远远地,从桂家那座西班牙高塔上,又飘来了月随的歌声,她仍在唱那首“涉江”,唱得如凄如诉,如怨如慕。
“她唱得真美!”我侧耳倾听。
文莉没有回答,只是不停来回地轻抚着手臂,好似在抚平直竖的汗毛。
她怕什么?鬼呀?还是幽灵?可是我相信她白石居待过了好一阵子,不会不晓得这屋中的种种异状,她如果连这都不害怕,又为什么独独怕美丽、柔弱又不会伤人的月随呢?
“老戴是情有独钟!”碧随笑:“他最爱听月随唱歌,一听到她的声音,魂都掉了。”
她居然改口称我为老戴!这是什么世界!难道已经没有人懂得礼貌了吗?
“这是你戴妈妈从前常唱的歌。”文莉以戴氏专家自居,随便泄露我的底牌。
“你害怕了?”刁钻的碧随问。
“我怕什么?”
”怕老戴的前妻找你的麻烦呀!”碧随的口无遮拦令文莉脸色微变。
“碧随,不许胡说。”我皱眉。
“我才不乱说呢!”她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季阿姨,当心一点哦,晚上有人敲门千万别开,说不定门口站的就是——”她阴森森地冷笑,然后呼地一下开了门,外面站的人一下子栽了进来,恐怖的效果配合得刚刚好,把我们全吓了一跳。
“沈嫂,你在那里做什么?”文莉埋怨地问。
“我送点心上来——”她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掉落满地的中外点心,模样狼狈至极。
“这么晚了,还吃什么点心,”我说:“大家各自回去睡觉了。”
文莉和碧随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文莉维持风度,拿起速写纸先离开。
碧随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后头,拿破仑本来早睡了,一听见她下楼,立刻兴奋大叫,吵得要命。
“鬼来啦!鬼来啦!”碧随成心要闹,偏偏拿破仑有样学样,也跟着叫:“鬼来啦!”破锣嗓子叫得令人更生气。
“去把鸟罩起来。”我吩咐沈嫂。可怜她辛苦做的点心全砸锅了,还白白把地毯弄脏。
不久之后,我听见文莉发动引擎离开的声音,而后是碧随在门口跟沈嫂大声讲话,再过一会儿,一切才恢复静寂。
我在心里叹气,如果天天夹在娘子军里左右为难,恐怕不发疯也要生病。
我应该早一点作打算,可是我不愿意做任何的更动,每天早晨等月随在湖中出现,已经成了固定的习惯,有一天不见她,心中都若有所失。
“也许,我已经爱上了她……”当我听到这样的喃喃自语时,心弦整个都震动了。天啊!我在胡说些什么?月随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安兰也才逝去不到一年……
但,那阵震惊过时,我心胸中涌起了一阵苦涩,我反刍着那阵苦涩。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在胡说。
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当它降临时,世间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天!天!”我恐惧地叫出声。
遥远地,我听见夜风吹过林中的树梢,发出瑟瑟的摇动声,仿佛在嘲笑着我。
文莉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来,声音有很重的鼻音,像是一夜没睡好。
我也没睡好。
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怎么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