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以茶代酒,敬她一路顺风。
她的眼圈又红了,但只用力一击掌,叫来了女侍,喊厨房送烫过的清酒来。
我不得已陪她喝了一杯,正在打算怎样才能脱身,不料她斜睨着眼,冷冷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簇席,我不留你了,你走吧!”
我的面子、人情全作过了,留得再久对一个寂寞的女子也是无济干事。
走出日本料理,黑暗中有一辆艳红的敞蓬跑车一下子掣亮了车灯,刺得我直眨眼睛。
坐在上头,穿得像荡妇卡门似的是碧随,天气已经转冷,连我都套上了毛衣,她还照旧穿她的露背装,是省布还是怎么的?那么低的胸口招摇过市给谁看?
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地预备大麻袋替她遮羞,只好忍耐。
我上了车,博得美人一笑。
但也没高兴多久。车子一阵风似地开去地下舞厅,她应当去担任法官,早上10点钟没履行的,现在一点也不能少地赔给她。
这个地下舞厅的格调比先前她带我去过的的要讲究,但那身香艳的露背装在此也不会显得唐突,这应归功于灯光,这么美丽的灯光下,衬托着随强烈音乐节奏晃动的人群像一个个不真实的影子。
碧随也只像一个影子。
当她跳舞时,我正眼看她,才发现她又美又活泼,但却又是那样的充满虚空,也许,她本是一个幻梦,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当乐队从疯狂的节拍中停顿下来,另一组人在黑暗的台子刚好补上了空白,低低地奏起了“苍白的昨日”。
有些事情好像是不会变的,20年前我带着安兰去跳舞时乐队用这首曲于作快慢舞的间隔,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碧随满是汗水的身子偎上我的胸膛,我不能推开她,因为她闭着眼睛。
而更糟的是我也想闭起眼睛。灯光太美,音乐太急,美得让我想起安兰。
碧随在我怀中一动也不动,软玉温香的任由我随着节拍抱着她移动。
我应该对自己的罪恶感到惭愧。
但我只觉沉醉。
回白石居时,天还没有亮,大地一片黑沉沉的,像是竭力在掩饰我的罪行。
“为什么不说话?”碧随又恢复了叽叽喳喳,刚刚在地下舞厅时,她的微笑、沉默十分的动人心弦,忽然让我忘掉她还是小孩子,幸好我现在又忽然想起来了。
“我又不是说相声的。”我回答她。
“对我好一点,有百利而无一害。”她不甘示弱。
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的潜在可能是个色情狂。天上的星星有气无力地眨眼睛,也许是在讪笑,我非常疲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安兰走了以后,我一直觉得累,但都强撑了下来,这一回恐怕已经累到骨子里,再也撑不起来。
回到白石居,天刚蒙蒙亮,碧随像个石膏人似地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Kiss me good bye!”她说。
我全身累得都要垮了,还是转了回去,在她脸颊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但她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揽住我不放。
我挣脱不开来,并不是我的力气不够,而是我发现已经开始再也逃不掉……,那么火烫的唇,那么香的颊……
“够了!”最后我因为羞愧而对自己低吼,她吃了一惊,晶亮的眼睛里满是诧异,然后一赌气地踩了油门,飞快地开走。
上楼时,拿破仑不断在叫:神经病!神经病!
它有歪脑筋,任何粗话一学就会,百试百灵,也许跟着我太委曲,应该去找个有幽默感的主人。
睡着后,我做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居然还梦见我死了,然后在梦里发现那不过是个梦而已这才释然;但也并没因此而真正醒来,我一直睡到下午,才被刺耳的电话吵醒。
沈嫂应该去接的,但她不在家,那铃声吵得死人都会被吵醒。
“喂!”我没好气地吼,但那电话另一头死寂,逗引了我的注意后,竟“啪”地一下子挂掉。
我躺在床上无病呻吟。
月随的歌声像应和似的,自遥远的塔楼传来,我征怔地听着。然后终于打定主意下了床开始穿衣服,我想去见她,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拦阻我。
这可怜的孩子有病,她翻来覆去地只唱这几句,一定得去看医生,碧随的自私使她延误了太多年,我不能继续坐视,当碧随的帮凶。
一下楼时,沈嫂刚提着大菜篮子回来,一脸的汗,我跟她说晚上迟点开饭。
“可是您连中饭都没吃!”她抗议。
我径自推开落地窗,走到湖边,看到昨天早上被地震给震坍的洞口,心口不禁一动。
但才一走进去就后悔了,里头又黑又暗还直滴水,更何况这样偷偷摸摸地实在不是好汉,但已经进来也懒得退回去,只好向前。
好容易在桂家这边出了洞口,看见天光我才松了一口气,幸好人类已经进化到乘上太空船登陆月球,否则光是做山顶洞人,就会把人给憋死。
可是桂碧随就像是算准了似的,竟在洞口附近出现,我只好深吸一口气,贴紧冰冷的洞壁站着,好等她过去,她大小姐也真会磨菇,站在花丛里穷泡了半天才走,我听到她一路跑出去大声告诉刘嫂今天要晚些回来,才敢现身。
禁不住好奇心,我走到花丛下看着她刚才在那里于什么,奇怪的是我找到的竟是一部装有定时器的录音机,这太奇怪了,我的好奇心更厉害,索性按下PLAY,流泻出来的歌声是月随的那首涉江。
我整个人呆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呀?底是怎么回事,碧随为什么要把录音机藏在这里定时播放?她到底一共放了几个录音机?
而我平常听见的歌声难道也只是由录音机放出来的?甚至于那些工人在草丛里,树林间所听见的断续歌声,其实不过也是场恶作剧?
我的心情为这个所发现而激荡不止,我的良知告诉我,其实我早就有所怀疑,但是我一直不承认……
也许,也许这背后藏着更可怕的秘密……
我如果要有所行动,那就是现在了,再也没办法延迟去揭破碧随的假面具,拯救可怜的月随。
我大步地走进桂家,刘嫂正在擦古董柜子,见到我进来,吓得像见丁鬼似地,一跤跌坐在地上。
我向她扬扬手中的录音机,问:“小姐呢?”
“出去了!”她说的是谎话。她一直撤谎,只是我太愚昧,被这个看似明智的妇人所欺骗。
我看看停在院子里的大红跑车,她如果需骗人,也不该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戴先生——”她挣扎着爬了起来,阻止我上楼:“您不可以——”
我摔开她的手,冲上了楼。
“月随!月随!”我叫。但没有任何人回答我,我粗鲁地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桂碧随,你出来!”
“戴先生,请您住手。”刘嫂挡在最后一扇门,以哀求的眼光望我:“如果小姐得罪了您,看在我们死去主人的面子上,不要再追究了。”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传出月随的歌声,那么凄伤,那么幽怨。
又是放的录音带吗?我冷笑一声。
“小姐,小姐,我快挡不住了!”刘嫂眼见怎么也阻止不了我,竟然号淘大哭起来,那样绝望的哭泣,使我一时手足无措。
“没有关系,让他进来好了。”月随幽幽的歌声断了,竟然讲起话来了,也许,这真是奇迹出现,她居然肯面对面跟我说话了。
我进去了,总是要面对的,何不现在就挺身接受呢?
我以为戳破碧随的秘密后,不会再有什么新鲜事,但是我错了,打开门后,我非常震惊。
坐在那儿的,是碧随。
她还穿着方才在洞口露面的那身白色红点蓬裙,但是一头长发完全披散了下来,空洞的眼睁取代了平时的慧黠、自信,像一个即将溶化的冰淇淋,流露着无限茫然。
我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副表情是我平日见到的月随,不是碧随,但除了表情、声音,坐在这里的,又有百分之百的是碧随。
我被搞迷糊了。
她是谁?到底是谁?是碧随?还是月随?或者,她既不是碧随,也不是月随。
是一个我从不认深的妖怪。
我穿得够暖,但突然簌簌发起抖来,这一生,我没怕过什么,可是这次,我觉得寒心觉得退缩。
她继续用那空洞的表情瞪着我。
我一步步往后退,她却一步步向前走,站到露台上,用令人全身要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唱着那支歌。
我关上房门掩住耳朵。
刘嫂还在哭:“小姐够苦了,你还要逼她,还要逼她……”
终曲
这一句听得我犹如五雷轰顶。
一切,我都明白了。我既未认识过碧随,也不认识月随,每回,我见到的,我触碰到的,甚至昨夜在我怀中跳舞的一半是月随,一半是碧随,她们不是双生姐妹,她们是分裂成两半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