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漩涡中拉了出来。
我的麻烦还没有完,由于方才耗力过深,不仅全身
使不出一丝力气,两条腿开始一块儿抽筋。
我知道一个人源临死亡时一定非常难看,但俯看
我的那张脸却静静浮出笑意,她似乎不能察觉我正在
远离前半个钟头似乎还很完整的生命,竟对我的脆弱
发笑。
我又开始往下沉,这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一点,靠近
我时,用手推着我。
“你轻点。”我呻吟着,如今我已见识到,死亡有许
多方法。而溺毙绝对是十二万分难过的一种。
她把我拉上岸时,我连爬上去的力气都没有,她的
力气倒是很大.轻而易举地把我弄了上去,我趴在池边
喘息着,想办法把头朝下慢慢呕出刚喝下去的水及秽
物,耳中发胀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像随时要蹦出来。
短短几秒钟里,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在做什么,一
切都是最原始的反应。我的腿抽筋如故,也管不得了。
那个美丽的女孩儿蹲下来,偏着头努力地观察看
我,额发不时拂来拂去,像欣赏着什么奇怪的物事。
等我稍微恢复一点意识时,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桂月随。碧随那个得过脑膜炎的妹妹。但她怎会突
然出现在湖中?我想不透,就在我尽力能发出一些声音
时,她站起来,施施然地走开去,这回她身上是有衣服
的,一袭白色泳衣紧裹她窈窕的身躯,还不断滴着水。
我用肿胀的眼缝下一丝余光看她,然后完全放弃
而人事不知。
醒来时,我躺在自家客厅的地毯上,身旁围着好些
个人。“醒了!醒了!”有人叫。
我的嘴里流进辛辣的液体,味道像是酒,还有人折
腾我,不断替我推拿揉捏。
“戴先生,你还好吧?”弯下身的是穿制服的社区警
卫,“方才我们巡逻时看到你躺在那里,现在好点了吧?
救护车马上来。”
我无法抗拒地任这些热心的街坊把我送到医院
去。穿着这么随便会客,对我的形象是一大折损。我可
以猜想到10年后还会有人说——那个姓戴的画家啊,
搬来第二天就差点淹死,还是我把他救上来的。
到了医院,医生对我嘴里的酒味很不满意,一直以
凶恶的眼光瞪我,以为我是因为酗酒才掉进水里去的。
我想起人鱼公主生出两脚后,漂流到沙滩上为王
子所救的情形,更怨叹自己处境的龌龊。
在医院躺到下午,医生才准许我出院,并要我具结
:如有任何不适都得立刻向他报到,我猜他下一步的行
动是预备把我送到什么戒酒会去改过自新。
第三章
晚上,我准备了一点礼物到桂家去道谢。
佣人通报后,桂碧随出来接待,我告诉她,月随救了我一命,她满脸不相信的神气,也许她心里猜是她那个白痴妹妹把我推下去也不一定。
我虚弱得很,没法子向她解释早上那一幕有多惊险,只说:只要月随高兴,她什么时候去光临那个破湖都可以。
礼貌性地问候她父母时,她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我想我一定问错话了。
“他们不在这里。”她黯然地说:“他们很早就去世了。”
“我可以见见月随吗?”我急于亲自向救命恩人表示谢意。
“我上去看看,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外人。”她上楼去了很久都没下来,我想也许月随怕生,也不必强人所难,跟替我开门的佣人说我要告辞了。
那个50多岁的老女佣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她半天才道:“我们小姐……如果有什么的话,请多包涵。”
她的话非常含混,教人听不出意思来。她跟碧随一样,都不相信那个可怜的白痴女孩会有善举。
老佣人的模样也使人厌恶,她有双暴凸的大眼睛,在浓眉下咄咄逼人,嘴角下垂,两颊红润如番茄而且有横肉,看起来十分强悍,但声音卑下与外形毫不相称。
走过草坪时,月光下有隐隐的歌声传来,我抬起头,三角型的塔楼上一个女孩站在露台唱歌,歌声凄婉,随着夜风飘荡去很远的地方。
我站在那儿听,听了一会儿才听出那是我年轻时流行过的一支歌——
涉江采芙蓉,兰草多芳泽,采之欲与谁,所思在远道,远道不可思,宿夜梦寐之……
她反复地唱着,空灵的歌声听得人发痴。
我猜那是月随,因为风吹着她的白衣。她唱了很久,直到老佣人走到她身旁,经过一番小声的争执,终于把她带开。
那个夜里,我不断地梦见有人在我的房里走来走去,像是举行盛宴似的,互相谈些我一句也不懂的话,全然无视于我的存在。
奇怪的是我分裂开成两个人,一个混身其中,穿着古老态度奇特,非常地过时,对伫立于门边的我也不屑一顾。
也许那是前世的我。安兰去世后一个礼拜,有人介绍一个灵媒给我,同时安排了一次降灵会,但那次安兰没有来,灵媒陷于恍惚之后,以低沉的语调说她找不到安兰,也许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她看见了一个老人,而那个老人自称是我的前身。他们无法交通,因为老人拒绝吐露任何讯息。
我当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目的只在掏空我的钱包,我没笨得想去第二次。
但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却非常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试图再睡,一阵强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我。
“戴先生在家吗?”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大声叫我的名字。“戴秉同先生!戴秉同先生!”
我只好去开门,如果是推销员,我会让他知道找错对象。
“府上电话不通,我打了一整天,戴先生在家真是好极了,敝姓林,林发。”他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印的头衔是电影导演。
“林先生有何指教?”我冷冷地看这个又瘦又小却精力充沛的家伙,只觉头疼欲裂。
“我正在拍一部戏,想借府上拍内景,兄弟对戴先生心仪已久,大家都是艺术工作者,希望戴先生赏兄弟一个面子。”
我告诉他这是私人住家,恕难从命。
“我们只拍两天,绝不会损坏贵府的一草一木,我可以写保证书,租借费从优。”
“我不需要任何保证,也拒绝任何打扰。”我皱眉。
“也许您还不了解,这房子有很多的传说。”林发不肯死心:“兄弟导的这部戏正好是根据传说拍的,如果您有兴趣,在下可以告诉您有关房子的历史。”
他说这块土地从前的所有人姓张,去世后人们在上面盖新房子时,在土里找到一块深埋的碑石,刻着极古怪的文字,再往下挖,挖到了一个石棺,里面有一具小骸骨,非常的轰动,考古队赶紧来挖,挖出的遗物都陈列在大学的考古人类系的博物馆里。
搞电影的都是疯子。我不等他把鬼话说完,就关上了大门,通知保全公司的警卫来处理。
巡逻车很快就到了,把林发驱逐出境,我站在二楼窗口看他狼狈离去,视线转回来时,看到了月随,她在隐陇的晨光里,像鱼儿似地轻捷游着。
那么碧绿的湖水,我却绝不敢再尝试第二次。
她翻过身来仰泳时看见了我,对我微微笑着。桂碧随说错了,她这个妹妹不是白痴,她是有知觉的。她那由身体深处涌出来的凄怆更是有灵魂的。
我下楼到湖边去,她听我开落地窗有些受惊,匆匆地游到沙洲边,戒备地看着我。我懊恼自己的孟浪,只好回到屋中,等我再上二楼时,她一身湿淋淋地钻出了柳荫,接着一连三天,她都没出现。
我去找桂碧随,老佣人说她去艺术学校上课,学校离此地不远,走路只要半个钟头。这个艺术学院是前年才成立的,规划得像个世外桃源,桂碧随是舞蹈系二年级学生,我到她练舞的教室时,将近一百坪的舞蹈室中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跳天鹅湖里的那只可怜白天鹅。
她洁白修长的身躯飞跃在地板上,不断做出令人头晕眼花的旋转动作,激情的汗飞溅着,似乎永无休止。
音乐停时,她停下来喘息,然后从镜子里看见我,“呀”地一声回过头。
“来多久了?”她用条大毛巾擦汗,胸部激烈地起伏着,修长浑圆的身材无懈可击,是天生的舞蹈人才。
我请她吃中饭,她立刻答应,可是距离最近的餐厅也在两公里外,她开一部小小的意大利伸缩蓬跑车,正好坐两个人,她把蓬敞着,一路上的风吹着她沐浴过后的薰衣草香,湿湿的头发一下子就吹干了。到了餐厅像瀑布一样地披下来。
“你如果预备在此定居,一定得买车。”她很老到地说。
我没告诉她自安兰因车祸去世后,我就不再开车,她太年轻,不会懂得中年男子的哀伤。
“像你这样的大画家,为什么会躲到世界的小角落来?”等着上菜时,她顽皮地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