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总会放未成年少女进去跳舞,牌照会被吊销。”
她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我泄气。
“你以为夜总会是什么人进去?老先生老太太吗?”
到了晚上,我穿西装打领带去按她家门铃,她穿了套闪光软缎的套装,也算是正式的了。却套双球鞋,配搭得简直有些不三不四。
“你该换双鞋子吧?”我直截了当地说。
“这双是刚买的,不好看?”她诧异地举起脚,十分夸张地察看,连鞋带都是彩色的。
“你又不是去运动,穿球鞋干嘛?”结果是她又逮到一个机会笑话我,到了夜总会一看,果不其然!打领带的是不少,但全是细细的,像我这样的老土一个也没有,而她穿着球鞋满场飞,逗得到处都是口哨声。
“慢点!慢点!”我自知不敌,到这种地方本来就是预备活受罪,可是也不能弄得像耍猴戏。
“来呀I快来呀!”她快乐非凡,这里是她的地盘,嘻杂的热门音乐,缤纷的雷射灯光,飘扬的五彩泡沫,她心花怒放,只显得我龌龊,十分龌龊。
终于,长达20分钟的接力赛停了,重金属乐队抱着吉他下去休息,我筋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我其实什么舞也没跳,光是追着她团团转就够了。
碧随跳得香汗淋漓,粉嫩的脸上洋溢着盈盈的笑意,两眼晶莹,确实可爱,但当她从手袋中拿出烟来时,我板起了面孔。
“干嘛呀,这是香烟,又不是大麻,怎么这般大惊小怪?”
“放回去,不许抽。”
“大家都在抽。”她抗议。
“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她的一双眼睛瞪得晶圆,五色灯光下,比白天更像猫。
“你为什么老认为自己跟别人一样是阿猫阿狗?”我斥责她。
这句话她听进去了,乖乖地收起烟。
接着响起的曲子是柔柔的布鲁斯,碧随主动地靠近,整个身子几乎全贴了上来,非常大胆,我把她推开,她索性紧紧楼住我的脖子。
“碧随——”我警告她。
“嗯?”她用一种非常缠绵的声音回答我。
“这是勒索!”我没法当众把她的手臂挪开,心里着实不高兴。
“甜蜜的勒索。”她根本不为所动,声音软得像是在做梦。
如果要形容“软玉温香抱满怀”这就是了,她的身子很轻,气味很香,颊边的发丝摩擦着手,是如此令人心跳。
我不是假正经,但这个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少女,已经使得我的呼吸急促,我必须挺直胸膛,尽量保持正直,不让她突破我的心防。
“你干嘛?要去打仗?”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家伙用膝盖用力顶我。若有人见她如此使用暴力,一定以为我在占她便宜。
我们一直跳到午夜才离开,不是她累了,而是她想到更好玩的地方。
我呵欠连天,她却不肯放过我,这是为老不尊的下场,谁教我要因为好奇,闯进月随的房间。
“你年纪轻轻,为何如此颓废?”车子在红灯时停下时,她看见我又打呵欠,白了我一眼,“打起精神来,别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头。”
“我本来就是老头。”夜风拂来十分清新,比方才迪斯可舞厅内的乌烟瘴气好得多。这是敞蓬车唯一的好处,也许有路人见我香车载美一路招摇,妒羡非常,但其实我非常害怕搭敞蓬车,台北街头到处都是招牌,若不幸掉一个下来,一定当场被砸死。
“就算是老头,跟年轻人在一起,也该显得老当益壮,不然你就吃亏大了。”
“混到这么晚仍无法上床睡觉,还不算吃亏?”我皱眉,从前安兰不让我熬夜,她说不管是不是艺术家,都不必当夜猫子。
“你要上床?”她那双晶莹剔透的猫眼陡然一亮。“你答应了?”
我教她闭嘴,一个淑女如此惊世骇俗,包准她嫁不出去。
“我才不会那么傻,七早八早就把自己埋在婚姻的坟墓里,我要去看世界。”她说。
“既然要去看世界,应该尽早去。”
“我遇到了你,所以要陪你一段。”她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这将是我青春年华最值得珍贵的回忆。此后不论我走到哪里,心灵都不会空虚。”
她的文艺腔让我浑身发麻。
“你在想什么?”碧随没有得到共鸣,很是不满,
“你同傅小泉才是一对!”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碧随果然敏感。
我转答她傅小泉的哀鸣。
“真没想到这些话会从你口中说出来。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也不会说了呢。”
我立刻声明,我只是暂时担任传真机的工作。
“无聊死了!”她大声在午夜街头狂啸,张牙舞爪的像个疯妇,我只好加快车速,赶紧开到另一个迪斯可舞厅的地下停车场。
没想到一进去就碰到了熟人。
“秉同!秉同!”背后一个声音喊我,灯光很黯,我转头看了好半天才瞧清楚是季文莉。她是安兰生前的好朋友之一,是个单身女郎,新年去美国时,还在我们那儿小住,整整一个礼拜里,只听见她跟安兰叽叽喳喳、笑闹不休。
季文莉为我介绍她的男伴,是东海的教授,人非常斯文。
“我们听说这是台北最大的夜总会,来见识一下!”文莉解释。
我只好为他们介绍碧随,她甜甜一笑,文雅大方,像个小公主,方才拉到肩下的大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规规矩矩拉上来。
文莉打量她时,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诧异,大概是在想戴秉同此人才鳏居不久,就立刻露出狐狸尾巴,与未成年的小女孩泡。
季文莉并没有提议去她桌上坐,只跟我要了地址电话。
他们走后,碧随问:“那老女人是?”
“是老友。”
她笑了。“难怪你一点青春气都没有,净认识这些仓底货。”
我们跳舞时,她非常地贴近我,我怕人家看了笑话,使出各种技巧和她保持距离,但这也是得花力气的,到了最后,我实在感到疲乏了,也只有任她去了。
我对她的服务到清晨为止,鸡一叫,魔咒立刻失效,说也奇怪,脱离迪斯可舞厅,我的精神马上抖擞起来。
碧随一个晚上都开心,这时才突然闹起别扭,一语不发,直到回家脸上还挂着一层寒霜。
我没空替她做心理分析,把车在车库停好。巴不得插翅飞去。
刘嫂却巴巴地跑出来,要我吃早餐。
“人家才不会来,我们家有大虫咬他,毒针刺他。”碧随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很难听。
她无论说什么刻薄话,都无损于她的标致,蹦跳了一夜,两眼还是熠熠有神,皮肤光润细滑,像上好的瓷器。
我是打定主意不再陪她吃这顿早餐、她怒气冲冲进去了,刘嫂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进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忽然看见桂家的后门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围墙钻了出来。那么窈窕,那么轻盈,像小鹿般沿着草地奔跑。
是月随,我心中一动,很想过去叫她.又怕她受惊,只远远地站着,一直等她奔过了湖后面的小坡,才喘过气来。
对这个少女,我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情,也许我是疯子,竟然无法遏止地看到她。
我意识到自己的感觉时,非常地鄙视,她不过是个孩子,不该有非非之想。
回到卧室时,我拉上了窗帘,明明知道她就在湖中游泳,却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决定不窥看任何人,然后躺上床,不到五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屋内一片漆黑,完全不晓得几点钟,起初疑心是夜晚,拉开窗帘时,天还大亮着,我才一阵心安。
意外地,楼梯附近并没有惯例的奇异响动,但那寂静更使我不安,而且一阵诡怪的第六感,突然使我汗毛直竖,当我走过甬道时,果然有个白色影子出现,不过那不是幽灵,是月随,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泳衣还在滴水。
“月随!”我怕吓着她,轻唤了她一声,她仍然一动也不动,我走下楼梯,忍不住还是回头,她也正望着我,大大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完全没有表情。
我饥肠辘辘,没有功夫管她,到了厨房做三明治吃,她毫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吓了一跳,差点被花生酱三明治噎死。
我问月随要不要喝咖啡,她不吭声只是坐在旁边看着我,看得很专心,像是极力在思索什么,又似乎想不出来。
“你饥不饥?”我把盘子推向她,那是最后一份三明治,待会儿如果送菜货车不来,明天包准要挨饥。
她不回答,仍旧盯着我看,我突然起了疑心,这一点也不像月随,她那么害羞,怎么敢闯进我屋里,还看我吃东西?
我明白过来时,她终于忍不住,爆出了笑声。
“碧随你这个坏东西!”我骂。“干嘛装神弄鬼的。”
“你好笨,居然看不出来。”她抓起了三明治,津津有味地吃着,我敢打赌,如果不是为了贪吃,她一定还会继续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