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来了,我大胆地回过头去,看清楚她的侧脸,急忙地掩住嘴,免得惊叫起来。
巫美花,她是巫美花!
真是个巫婆。
两个大男人被她搅得神魂颠倒,再看不起她的人也要赞她好本事。
我为黄百成感到难过,他终年打雁,却不料这回被大雁啄瞎了眼。
岂有此理之至。
但这也证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恋爱这椿事,不是别人伤你心,就是你伤了别人的心;如果能功德圆满,那是前世修来的,不是侥幸。
“美花——”
陈诚不知吃错什么药,等巫女都走了几百个钟头他才失心疯般地追了出来。
我躲之不及,只有对他傻笑。
七第二天早上起来,没有咖啡香,没有大蒜面包。根本没有早餐。
我原谅陈诚房东,他高卧不起有值得原谅的理由。你绝不能因为某个人伤心而责备他。
我肚子饿极了,自己做早餐吃,冰箱中库存丰富,大罐的牛奶、新鲜的起士、葡萄汁、香橙、真空包装的香肠,真是应有尽有。
我应该感谢上天,恩赐给我这么充满人性的饮食,我的人生将因此而丰足而和美。
我用蛋和牛奶煎面包,又烤了香肠,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葡萄汁,真是神仙不易。吃饱喝足,把碗筷拿到水喉下冲洗。我体谅陈诚,他一个大男人容易打破盘碗,我照顾自己算了。
“陈先生,我上班去了。”经过他寝室时,我打了声招呼。他够勤快。昨天一天他就已经把储藏室整理成房间,把我的破烂东西扔了进去,所以我昨夜一回来,便识趣地躲进去。虽说是储藏室,经过整理后,也粗具规模,反正是免费的,至少比睡办公室的沙发好。
寝室中没有响动,陈诚先生大概正在流泪饮泣。失恋是人生的重大打击,而且绝不免疫,倒霉的话,一生会来上好几次。
这是命。
我出了门,正预备跨上赤兔马,突然一丝可怕的念头闪进了脑海——陈诚一夜没有动静,该不会是想不开了吧?
明知道自己无稽,我还是义无反顾地丢下车冲上楼。
他不能死,如果死了,现场不但会被警察封锁,我还会被叫到警察局问话。
我不上相,不能为这种事变成新闻,订户会说,陈诚这个同居人也不怎么样嘛!
拜海伦这个糊涂蛋之赐,我变成了某人的同居人;偏偏这事还不能与她多提,她会大惊小怪,命我立即迁出,麻烦可就大了。
“陈先生!陈先生!”我猛拍房门。
糟了,他可能真的……
我一生从未如此着急过,心一灰就头皮发麻,用尽全力把门撞开。
陈诚并不在床上。我大惊失色,再仔细一看,他老先生不知为何竟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下。
我奔过去,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喂!喂!”我弯身摇他,“你不能睡在这儿,醒醒。”
他不醒,一张好看的脸醉得红通通,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一块儿,在梦中仿佛还有天大的委屈。
“起来!”我使出了狠劲去拖他,他居然毫不客气地倒在我身上。去他的!我气得想不管他,但又推不开。
“美花!美花!”他居然哭起来。
我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找的,我只有像哄小孩般安慰他,可怜我也没真哄过孩子,手拍在他脸上倒似在掴他耳光。
“不哭,不哭。”
“美花,别离开我。”他在梦中又梦到了那个负情女子,呜咽如婴儿。
“不离开,不离开。”我哄骗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拖又拉把他弄上床,累得我半死。
“陪我!”他抓着我的手。
放肆!
我甩脱了,他闭着眼睛双手在空中乱抓。
我塞给他一个枕头。
抱枕头比非礼我好。
他抓到枕头后安心了,满意的表情看得我好一阵心酸。
我从没有看过男人痛苦的一面。所谓英雄有泪不轻弹,男人通常隐藏感情,若把情绪示人,比如当众发脾气、拍桌子,都是有所图谋。今天乍见陈诚房东赤裸裸的心,不禁大感震撼。
我不是没请过假,但从没有为任何人请假。
尤其是为一个男人。
这违反我的原则。
可是陈诚痛哭的脸让我没有了原则。
我打电话给黄百成请假。
“你怎么可以在这节骨眼请假?”黄百成难得今天去上班,居然还在电话中对我鬼吼鬼叫。
“你不是说要放我一个礼拜假,还要送我垦丁旅游吗?”
“那也不能趁这个时候,后天陈董事长的女秘书要来拿订的红宝石……”
亏他还记得那么多事!啰啰嗦嗦的一大串,讲得话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早做好了!”我不高兴地说话。我又未卖身为奴,就算是建金字塔的奴工,也可以休息一下吧!
“你最好早点回来,百成公司少不了你。”
对对对!我是美丽的西施,如果吴王夭差一天看不到我,就会相思成病。
他如此之春风得意,应该陪巫美花小姐四处游逛,少管姑奶奶的闲事。
安顿好了陈诚,我开始烧茶打果汁,这些都是酒鬼不可缺少的恩物。
我从未想到过会为一个男人做这种事情。
实在可笑。
但我居然高高兴兴地做,过了一会儿,我还发现我在哼歌。
我一定是疯了。
但我的心情好得出奇。
半个钟头后,我把煎蛋、吐司、果汁、茶放进了托盘,送到陈诚醉汉房中。
他抱着枕头呼呼大睡。
我等他醒。
他一直睡到吐司变凉,煎蛋的油凝结在盘子边缘。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
从来没跟任何人接近过,但我放心大胆地坐着看这个痴情美男子。
十个黄百成也比不过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巫美花不要他。
也许,各人的缘分不同。
巫美花不以世俗的眼光挑选男友,倒是颇有见识。
电铃响了,我去开,是巫美花。她看见我很吃惊:“越红,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问得好!
我还想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但此刻不是玩你问我答的时候,我一把将她拉了进来,难怪一早黄百成就在电话里向我咆哮,原来白雪公主来探七矮人了。
“陈诚喝了酒,你快去看他。”我说。
巫美花急匆匆地去了,想必陈某也是她从前的心上人,而此时我只为他可怜。
可怜他遭人抛弃,还需以酒解闷。
从前我听说有这样的活宝,必定不屑加鄙夷,但对陈诚房东,我竟无法不给予同情。
他只不过提供一间柴房供我使用,我越红也非没见过世面,竟然如此之势利眼。
巫美花闯进陈某的闺房时,我回到自己柴房。长吁短叹既已无益,不如去上班。既可消遣又可赚钱。
才换好衣服,巫美花就来敲我房门,眼睛红红的,我忽然想起了鳄鱼,它们总在吃人的时候流泪。
我一向喜欢鳄鱼,也对巫美花颇有好感。
“我还有事,得走了,拜托你照顾他。”她咬着嘴唇,像是挺为难。
“他需要你。”我看看她,平心静气地说。
“我——”她的眼眶又是一红。
有的人天生命好,福气大。两个男人为她寻死觅活,她还哭呢!
“你最好留在这里陪他,”我心拙口笨,“他伤心极了,弄不好会出人命。”
“我知道——可是我也没办法。”她低下头。
是啊是啊!爱情如水向东流,一去不回头。既是覆水难收,再留下来又有何用。我是个局外人,却还不如她想得通。
“好吧!我照应他。”我只有慷慨应允。
“百成那边——”巫美花迟疑地。
我的嘴巴看起来真的那么阔吗?
我向她保证,如果胆敢吐露半个字,就触电雷殛而亡。
尽管这种事不易碰到,她也礼貌性地表示感激。
巫大小姐走了,我叹了一口气。她好歹算起来也是个艺术家,怎么谈起恋爱来如此之缺乏艺术?
陈诚仍熟睡如死猪,紧抱着的枕头也松了。我获得一个结论——一个人若只想独处时,他不需要任何人。
我关上卧房门,难得的假期,应当好好利用。
但令我诧异的是,陈诚房东是一尘不染的人,此刻除了他自己外,房间内外可是干净整齐。根本不必要我多耗力气。
他是怎么办到的?我看清洁女工也会含羞愧死。陈诚没回来时,我天天在电脑旁边留话给她;她可能是个文盲,看都不看一眼。
我后来就改了这个滥习惯,她若是会打电脑,何必来辛苦做女工?
既然不必打扫房间,我也不必强求自己做个什么有用的人。我打开客厅的矮柜,里面有成千上百的录像带,我抓了一卷,又泡了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我不是有意忘掉某人在受苦受难,他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录像带是部北欧片子——狗脸的岁月,主角是个小鬼,顽皮极了,也知道伤心,但顽皮归顽皮,伤心归伤心,像两片兜在一起的分裂物。
小孩是天底下最矛盾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