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且伴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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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也是。

  他们做出某些事,也后悔某些事,但还是要做。

  我既没有小孩,也没有男人。

  我是我。

  值得庆贺。

  我又去煮咖啡,在里头滴了两滴白兰地。这是安海伦最喜欢的喝法。

  正想着她,电话就来了。

  “你怎么不去上班?”她质问。

  “我不舒服。”我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一同居住的人生病。

  明明只是同一屋檐下住,也会听成“同居”。

  “我来看你。”

  我连连推辞,告诉她不敢当。

  “我有话跟你说。”她这才炸了起来。

  我教她在电话里说。

  “电话中说不清。”她暗示目前有人可能在窃听电话。

  “那就别说。”

  她恨极我的态度:“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嘉露出事了。”她大叫,意图震聋我的耳膜。

  出事?

  我立刻赶往医院。

  嘉露正在急救。她的子宫大量出血,密医不小心,帮她堕胎时,连子宫一起刮破了。

  她只有十五岁。

  我全身发冷,眼泪扑簌而下。

  嘉露不是海伦的妹妹,所以她能花五分钟,好整以暇地告诉我。

  但嘉露被送到医院急救时,死也不肯讲家里的电话,只要院方通知安老医生。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但安医生登时赶去,他通知了海伦,海伦找到了我。

  “我打电话给你继父和母亲。”海伦比我早一步到医院,双目红肿,我错怪她了。

  “我继父?”我张大嘴。天哪:孙国玺会杀掉嘉露。

  “他不在,你母亲也不在,秘书说他们去香港了。”海伦哽咽。

  这就是父母。当你需要他们时,他们神出鬼没,永远不在场。

  我教海伦别哭,嘉露还没那么糟,她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爸爸说她希望很微小,那个密医把她刮了一个大洞。”

  “安医生呢?”

  “在里面,手术同意书也是他签的,你们不会介意吧?”

  “那当然。”如果嘉露侥幸有救,还得谢谢他肯热心助人。他可以不签这个字,也可以不来的。

  “现在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嘉露的主治大夫是我父亲的老友,他会保密。”

  我相信他会的,只要嘉露不死,应该不至于消息外泄。

  我听见自己呜咽地说:“她还小,为什么受这种罪?”

  海伦轻轻拍着我。那年,我央求她帮忙时,她也这样拍着我。

  我的命比嘉露强,至少,她没有海伦这样的朋友。如果出了怎样的过错,只得由自己背负。

  这还不可怜吗?

  我哭过了,去打电话。问秘书可有跟香港连络的方法。她忙忙去试,教我十分钟后打来。她不知道我有什么急事,但孙国玺的事谁也不敢马虎。

  “怎么样?”海伦一等我放下话筒就问。

  “再联络。”

  “你还要打给谁?”她见我又拨号码。

  “公司。”

  “你不是不去上班吗?”她关怀过度,已经超过限度了。我板起面孔,她只有乖乖走开。

  我打到公司去,果然没人接。黄百成有了如花美女,怎不乐得出去逍遥游?

  无奈之余,我只好打给陈诚。

  他睡得真一点不含糊。电话响如雷鸣,他也能安之若素。奇的是,这个节骨眼我还惦记着他。

  “吉人自有天相。”海伦安慰我。

  但愿如此。

  我向上天祈祷,不要再教嘉露多受罪,我愿意分担她的罪过。

  我在她幼时给了她坏榜样。

  “你知不知道那个男的是谁?”海伦问我。

  “我还想问你。”我没好气。

  “你真的不知道?”海伦不相信,“我爸刚才告诉我,你上回带她去检查。”

  “我没有问她。那次只是虚惊一场,我要她多加小心。”

  “她不听你的话。”

  “这年头有谁听谁的话?”

  “说得也是。”

  废话!全是废话!包括我自己开口的,任何一句对嘉露都没有用处。

  她正像待宰的羔羊般,躺在无影灯下任人宰割。

  没有那种经验的人,全然无法想象那种可怕。

  十分钟后,我又打电话给孙国玺的秘书。

  “浅水湾的电话接通了,可是孙先生不在,他的管家试图联络他。”

  “你打过香港分公司没有?”

  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慌慌张张去打。

  猪!不可饶恕的猪。

  “别发火,就算你继父能立即赶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海伦已经恢复了冷静。

  “至少比我一个人承担这么多的好。”我抱着头坐下来。如果嘉露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自己。我——一直都在袖手旁观。

  “咦?我爸出来了。”海伦奔了过去。

  安老医生看起来十分疲倦,十年前他还精神奕奕,跟现在完全不能比。

  “爸,嘉露怎么样?”

  “手术完成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安医生扯掉了口罩。脱去手术服。

  “她还没脱离危险期?”海伦这样问时,我简直不敢往她那边望。一瞬之间,我只觉得信心尽失。我以前觉得人生全然透明是一种清澈,现在才明白,我只是不停地擦拭从前的污点,而那污点已把生活的一切浸蚀了。

  安老医生走了,海伦也急急拿起皮包:“越红,我不能陪你了,十一点公司要开会,没办法请假。”

  她去了。

  全世界的人都弃我而去。

  我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

  护士准我进观察室看嘉露,这还是安医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着,像只刚从水沟里捞起的小猫。我别过脸去,狠狠喘了口气才看她。

  她的双眼紧闭,嘴唇泛白,脸上全没有了血色,像刚刚遇到了吸血鬼。

  多亏安医生出面,否则在血荒之际,我还真找不到血浆给她。

  说她不聪明,她却能捅了漏子后还知道找个高人来善后。

  找安医生当然比找我强。

  “嘉露!”我轻声唤她。

  “嘘!”护士在旁边阻止我,“别吵她。她睡着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极,真的孤独无援,只好回外头去等。

  秘书终于找到孙国经了,但他没空接听,换我妈来。我一听见她的声音,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们不像母女,在这瞬间,我们像仇人。

  “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她急急地叫,声音之大,就象在隔壁。

  她开心什么?她什么时候也没开心过。

  “去叫孙国玺来。”我冷冷地说,“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气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会后悔。”

  孙国玺来了,我告诉他嘉露在医院里时,他沉默了半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谢谢你。”气派恢宏,真不愧是个漂亮人物。

  挂电话前,背景声音是我母亲,她尖声问:什么事?什么事?

  孙国玺在夜晚九点半才到,他当然不会从容不迫,但也没有因此而发狂。

  我母亲跟在他后面,惊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岁后一直没有成长过。

  上天厚爱她,照顾她,她是圣经里“既不放也不收”的鸟儿。

  “嘉露还在观察,她——没有醒。”

  孙国玺点了点头,坐下来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他原来是在祷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来,问他要三千万拍聂小情,他一定会给她,并且全力支持她与王祖贤别苗头。

  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

  我,当然不算。

  不管母亲愿不愿意,我把她拖开了。

  她抗拒着,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气比她大得多。

  “走开,别惹孙国玺。”

  “我是她老婆,怎么叫惹他?”母亲气坏了,我还没这么忤逆过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儿的妈。”我用十几个字扎破她。

  “怎么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分证。”

  她不响了。她不是嘉露的妈,却是我的,过了一会儿,把气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岁时就一直粘着我,可是我对她从来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欢她。

  此刻,我深深忏悔。

  第五章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如果,我还能做她姊姊,我会做得像个姊姊。

  “你哭什么?”母亲气过了,紧紧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远永远,我都不会这样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训,人生岂是猜得透的?

  嘉露没有醒来。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次。

  我发誓她看见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

  孙国玺进来时,她已经去了。

  有如一片枯叶,静静飘落在秋风里。

  孙国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有哭,没有抱怨,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情绪。

  可是我见到了他的白发。

  对他这样潇游洒的男人,真是个残忍的打击。

  她的女儿才十五岁,却先他而去。

  我可怜他。

  他没有了女儿,我没有了妹妹。

  我发现我也有了白发。我想嘉露,想她活着时候的诸般好处。

  想她幼年时每天夜里来敲我的门,怯怯地说:“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我却老赶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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