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个吹牛的,搞电影的最喜欢自抬身价,夸称自己是某某王爷之后,若非民国,必早得爵位,牛再吹大一点,还可以登基呢!
我不知这小子在妄想什么,孙逸仙博士革命时未把他打入大牢算是万幸,他该安分拍电影。
“你笑什么?”他问。
“至少拍电影也是一种职业。”我懒洋洋地说。
“你觉得我不正当?”他并不笨,只是太鲁莽。
说俏皮话最怕人听得懂,我恨不得躲到书里面去。
“我走了。”他看了眼工作室的门,“告诉黄百成,我有事找他,明天再来。”、我会告诉黄百成,不过那大概得到明年,他工作太多;如果不好好工作,他会失业。
或者不知被等待也是一种道义的客户追杀。
对于后者,他最有经验。
他是个艺术家,不过他的专才不是在设计珠宝或是其它物事上,他深谙的是“推拖拉”的艺术。
他应该去做官,他懂得个中三昧。
我翻过下一章,看李鸿章,这个民族的罪人!教科书上说他丧权辱国;写教科书的人若生在那时代,生做是他,绝不会比他高明。
李鸿章丢掉台湾时,眼泪洒在太平洋上,又有谁看见?
“越红!”看更伯敲门,“电话。”
“说我不在。”我头也不抬。
“你最好去听。自己快把电话接上,没来由教人爬这么高的楼,你累不累?”他伸进脑袋来说。
打电话这人不知是何方神圣?电话打不通,居然晓得打到门房处,真有点神通。
我下楼接,那边早等得不耐烦。
“越红是吗?”原来是孙国玺的秘书艾葵,她把电话传给了孙国玺。
“今天中午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孙国玺的声育充满了磁性,上天厚待他,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连声音都是好的。
“我没空。”我不假思索。
“就我们两个,你妈还不知道我回来。”
他晓得我跟母亲已经半个月没说过话了。真是个聪明人。
“你刚到?”
“嗯!中午我在松石小筑等你。”
我回到办公室开始翻箱倒柜,再大的胆子我也不敢穿这么邋遢去见他。
他不会恼怒,母亲会。我是母亲最沉重的包袱,任何人只消一眼便能从我身上见到她的过去。如果可能,我知道她希望把我捏死。
我藏在浴室橱柜的秘密武器是一套圣罗兰衫裙,这是我的夏季大礼服,所有重要场合,一概通用。
但当我把我的秘密武器从柜里拉出来时,才发现领圈发黑,前襟有污渍,裙子后摆皱得一榻糊涂。这怪不得别人,我自己懒,穿过了不送去洗,鼠大哥没来光顾已经不错了。
我打电话叫附近的干洗店派小弟过来拿,他们永远能在一小时内把衣服干洗好烫得毕挺,再送回来。
我讨厌任何应酬、宴会,因为那代表我必须花一大笔干洗钱。
钟敲过了十二响,我立刻动身,一刻也不停留。黄百成有麻烦那是他自己找的,与我毫不相干。
他曾指着鼻子骂我自私。
他知道就好。
他的上一任助手连早餐都会帮他准备。我不一样,我不是助手,只是技术工。
他可以在技术上挑剔我,嫌我的模型翻得不好、角度做得不对,其它免谈。
我在冰箱上留了纸条,那是他对这个办公室唯一还关心的地方。
到了松石小筑,骑得我满头大汗,看门人认得我。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穿圣罗兰骑脚踏车。
我也想不到,但我没车钱,连干洗衣服都是记帐。
“老爷来了,在书房等你。”看门人接过我的千里马。
我上了楼,这是孙国玺的私人俱乐部,除了家人、重要的客户,等闲的人他不会邀来这里。
他正在看书,悠闲得很,一点也不像去打了场仗回来。
艾葵上礼拜跟我说过,他这次去纽约,去谈一笔重要生意。
他亲自出马,自然事关生死。不过他这个人有个好处,再要紧的事也休想从他脸上看出丝毫端倪来。
连他结婚都不例外。
他第一次结婚我去了,我还是花童。
他第二次结婚,我也去了,当花童嫌老,当伴娘嫌小,只能做嘉露的临时褓姆。她当时还小,只有五岁,小得不知道阻止父亲娶后娘,天真地告诉我,白纱裙不够好看,爸爸下次结婚她要穿太空超人装。
“越红!”孙国玺发现我站在门口,喊我过去。
“找我有事?”
“有!”
“什么事?”
“我们先吃中饭。”他站起身,打开通往餐室的门。
这间餐室很小,只有四坪大,我还不曾进来过。每回来松石小筑,一家人总在另一个餐厅。
房间铺满了榻榻米,当中嵌了个桌子,桌下一个坑,刚好放两条腿。
和式餐厅,吃的却是道地台湾海鲜。
我沉默地吃着三杯小管、老鼠斑、葱丝象鱼。
“我在纽约碰到了你父亲。”他突然石破天惊地冒出一句。
“哦!”
“你不问他现在做什么?”
“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他开了一个夜总会,取名天堂,专跳牛肉场。”
我笑了起来。越明—一我父亲,十年来未踏进台湾半步,却很懂得发扬台湾乡土文化。
“你笑什么?”
“天堂?好名字。”我喃喃自语。
“他很想见你。”
“在天堂?不必了。我不会到那种地方。”
“如果你愿意见他,他可以随时回台湾来。”
“台湾警察也随时等着他。”我不屑地说。越明当年离开我们母女时,席卷了一大笔钱走,俗称这种人为“经济罪犯”。
“父母再错也是父母。”
“他们做他们的父母,与我有何相干!”我不耐烦地回答。
“越红!”孙国玺皱了皱眉,“你这种态度——”
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无论在何处,总有人指责我的态度,学校、公司、社会……
“我的态度不良。”我淡淡池说。
“你可以好一点。”他包容地说。
“谢了,我不靠态度生存。”
“靠你的艺术!”
“技术!”我纠正他。
他笑了笑。我是他的一大烦忧?真希望他不要这么想,他不欠我什么,真的。
他养了我十年,我对他唯一的情绪是感激。
我的态度不好,但心地还没那么糟。
我尚能区别善恶、黑白、好坏。
“你还在黄百成那个公司上班?”
“对!”
“为什么不找个更好一点的工作?”
“这个工作够好了。”上班时跷着脚看小说,有几个人能够。
“你有才气。”
“很多人都有。”会画两笔算不了什么。
“如果有更好的工作,你愿意考虑吗?”
他终于开始试探了。是母亲教他这样?还是他觉得我老是混日子不成话?
“人各有志。”我放下筷子,开始喝茶,中焙火的白毫乌龙。是我最喜欢的茶,平常不敢多喝,但今夭可以。只要黄百成的图一好,今晚谁也别想睡觉。
“最近政府的书禁要放宽了,出版生意可以做,你有没兴趣?”
“没有!”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从小时候起,我对他便很诚实,这是我们能相处的最大原因。
“不问哪一方面的出版物?”
“哪一方面都没有兴趣。”
他没有继续再游说我。他是个很好的商人,精明、识趣、不乱施恩惠。
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认识金钱的价值。
也许有钱人便是如此,任何一分钱都是他们的命,不会随便让钱掉到水里去。
他若是施恩而强求于我,我能把事情做得多糟便会搅得多糟。
“最近看到嘉露没有?”他转移了一个话题,向我打听他的女儿。他们不说话的时间比我和母亲长。已经两年了,嘉露十三岁生日那天突然发誓不再理她父亲。
她做到了。
她是个有决心的人,跟她母亲一样。
在她们眼中,没什么是不可能,就是死也是很容易。
我做不到。
死对我来说很难。
我虽不热爱生命,但也不愿意作贱它,这点,母亲跟我是同志。
所以。当她和嘉露的母亲同时坚持要一个男人时,嘉露的母亲死了,她留了下来。
这件事情我和母亲心意相通,任何人说她错,我都不以为然。
我也不觉得自己良心有愧。
或许,这便是黄百成说我冷酷的原因。
我的确和旁人不同,但这是我的错吗?
黑板就一定是黑的?不!那只是光谱上发生的一种作用而已。
我和孙国玺谈话到此为止。我仍骑着车离开松石小筑,他站在阳台上看我。
我回过头跟他挥挥手。
我知道他是真羡慕。只有年轻,才能在烈日下骑单车。
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他一样都能成为亿万富翁,但也非每个人都年轻。
不过,钱可能越赚越多,人,却越活越老。
青春易逝。
孙国玺也有过青春。
他目前所拥有的,是青春的记忆。
而我的青春——我知道,将来我的记忆里,不可能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说一句够骄傲的话——我是个谦虚的人。
二回到百成公司,里面闹翻了天。张南茜来了,她是黄百成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为了躲她,我曾整整一个礼拜谎称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