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且伴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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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和尚不仅修口还要修心。”我笑道。若真给他瞧见高僧吃什么,他会惭愧得哭。世人都道和尚吃软的,喝香的,其实真正有修为的高僧经常断食。以广钦和尚而言,他年轻时修行,在山洞中面壁,仅靠地里的一枚番薯过活,每日只割取番薯的微小部分充当食粮,剩余仍照旧埋好,居然也如此这般度过许多日子。到他离开那个洞,番薯还没吃完。后来道行更高,曾连续打坐一百多个日子没有进食,徒众皆以为他圆寂了,预备办理后事,若非苏曼殊赶去,恐怕惨遭活埋。

  “你对佛教知道的不少嘛!”陈诚听得津津有味。

  他是个知识分子,与任何宗教一概无有来往。

  我告诉他我是尼姑化装的,师傅派我微服下山,看世间有无可度化之人,将来要回山上侍奉我佛。

  “别把我化去,市民们需要地铁,以后和尚尼姑也可搭乘。”他连连告饶,扯出他将可为人民贡献的诸般好处。

  “你的资格还不够,就是要做和尚也得有缘。”我晓之以大义。

  “那你就等待有缘人好了。”他松了一口气,着来日后会对我另眼看待,不敢造次。

  陈诚又回去案犊劳形,他是天生的苦命人,我留在家中刷碗。我们已协议把钟点女工辞退,日后分工合作,两个和尚抬水吃,更有效率。

  整理好内务,我外出办事。

  本来想骑我的千里马出去亮相,但才探出头,天公就不做美,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我回去拿伞,再去等公共汽车。摸到了乔琪那儿,已经三点了。

  我站在大门口等。等到三点半,幼稚园的娃娃车来了,随车保姆抱下一个孩子。

  “小露!”我向她挥手。

  她的小脸从雨帽下怯怯地露了出来,那模样真像极了嘉露小时候。

  我又叫她一声,她这才看清了是我,笑了起来,但还是不敢过来。

  “小露,不认得我了?”

  “姊姊!”她叫,小小的牙齿像海边的贝壳。

  “跟姊姊去玩好不好?”

  “会打!”她低下头。

  “妈咪会打?”

  “欸!”她又低头,雨从透明的帽檐上滑落。

  “姊姊不跟别人说,你也不说,好不好?”

  “去哪里?”

  “前面。”我指着不远处的肯德基。

  “好啊!”她眼睛一亮,笑得开了花。还没有孩子不喜欢可乐、汉堡的。

  我们手牵着手,飞快地跑过去,雨水湿了我的头发、衣裳。

  进了肯德基,冷气强得很,我一口气点了炸鸡、比司吉和玉米。

  小露和我对坐着吃。

  “待会儿吃不下晚饭怎么办?”我问。

  她抬头看看我,闷声不响,看样子她有的是办法。

  “妈咪不在?”

  她摇摇头。

  “去哪里了?”

  “菲律宾。”她说话字字清楚。孙国玺如果知道她的可爱,不会这么不闻不问。

  “阿姨帮你照相好吗?”我取出皮包中的奥林帕斯。

  “要脱雨衣。”她嫌雨衣不好看。

  我帮她脱了。透过镜头看小露更加的可爱,不愧是乔琪的女儿,非常懂得摆姿势,但是纯真无邪,一点也不造作。

  “还要!还要!”我收起相机时,她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把相机交给一个笑眯眯看着我们的外国女人。

  “我妹妹。”我说。

  外国女人接过相机,做了个QK的姿势,“卡擦”一下按了快门。

  “你妹妹好可爱。”她说。

  “谢谢!”

  我仍在微笑,但心中一阵又一阵地酸楚。

  “没有了!”小露打开可乐杯的纸盖,往里头看,又摇摇碎冰,这才相信。

  我带她回去,只偷她出来20分钟,应该没人发现。

  “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来找你。”我叮嘱她。

  她点头,乖巧得让人想搂她、亲她。

  “还要来。”

  我点头:“上去吧!”

  她小小的身影走进大厦,我跟她挥挥手,转过身。

  雨,仍然下着。

  孙国玺若是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不知道会如何。

  但我打赌他不会发现。乔琪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

  我也没办法当面质问他——你为什么背着我母亲在外头乱来?

  我不配做他的女儿。女儿应该有种气势,遇到事情就狠狠对他哭叫撒泼——你怎么也去做别人的爹地?

  那是天生的。

  我自知不是,这点我已对孙国玺说过,只是他不相信而已。

  陈诚回来时,手上热腾腾地一个食盒。一打开来,是素包子、兰花干。

  “准备当和尚了?”我接过来。

  “我正好路过,想想开伙麻烦。”

  “就知道你怕吃剩菜。”

  他看到桌上,眼睛一亮:“你怎么变出来的?”

  “超级市场就在附近。”我白了他一眼。

  “那也用不着——”他高兴地双手交握在一起,“做这么多菜,真像——回到家一样。”

  “这不是家吗?”

  “不一样!不一样!”他坐了下来,我把盛好的饭摆在他面前,当他看我的那一瞬,真像是丈夫看妻子。

  而我所做的,不也正像个小妻子?我害羞了起来,转身就走。

  “去哪里?”他拦住我。

  “端汤。”我愈想愈难为情,钻进了厨房。

  “汤呢?”陈诚跟着进来,站在门口插腰,堵住了我。

  我一把端起汤,烫得他只好赶紧让开。

  “这是什么汤?”他尝了一口问。

  “青菜汤。”我让他看上面飘着的菜叶。

  “骗人!”他笑,“我又不是没喝过青菜汤,这哪是青菜汤?”

  “我还熬了点金菇。”

  “只有金菇?”

  “我用黄豆芽垫底,加了金菇、洋葱、蘑菇,出了味后全撤掉了。”

  “谢谢你做这么好吃的菜。”

  “谢谢你不收我的房钱。”我叹口气。

  “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你从没提过你的家人,他们都在美国?”

  “是啊!我父母都在美国,你怎么突然提到他们?”他大口吃饭,但只让人觉得饭香,一点也未失却斯文。

  “你的兄弟姊妹呢?”

  “我是独子。”

  “如果你发现突然多出了个妹妹,你会怎么说?”

  “那怎么可能?”他摇头,“我母亲都六十岁了,连养只小猫、小狗都嫌吃力。”

  “妹妹不是小猫、小狗。”

  他有点明白了,眯起眼:“难道是你多了个妹妹?”

  “可以这么说。”

  “你失去一个妹妹,现在又多出一个?”

  “对。”

  “你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我该高兴。我牵动嘴角。

  “告诉我有关你妹妹的事。”

  “我妹妹——”我明明好端端地坐着,眼泪却忽地淌了下来。

  “别哭!”陈诚坐了过来,替我抹眼泪,“吃饭时哭,会妨碍消化。”

  我的脸被他弄得发痒,不由笑了出来。

  “快吃饭,吃完了我泡功夫茶给你喝,包管美容养颜助消化。”他哄我。

  十洗过碗,他已把茶泡好。一双大手在操作精巧的紫砂壶,十分灵巧,是个标准的茶博士。

  “这是春茶。”我嗅着闻香杯,不得了,是冠军级的。

  “市长昨天来看我们,嘉奖我们工作辛苦。”他说,“还不错吧?”

  “好大的人情,恐怕要三万元一斤。”

  “真的?”他发呆,“一千元美金买一斤茶?”

  “还买不到。茶农一旦得奖,必定惜售。”

  “台湾人均所得不过五千美元,为什么买这么贵的茶叶?”

  “请注意‘平均’这两个字,还包括了三岁以下的幼儿。”

  “真想不到。”

  “你又不是昨天才回到台湾,怎么消息这样不灵通?”

  “我跟外头很少交往。”他摇摇头,“实在惭愧。”

  “为喝三万元的冠军茶惭愧?”

  “我应该对台湾多了解一点。”他倾身向前,“包括你。”

  “每天都有人想了解我,岂不太烦?”

  “还有谁?”他露出嫉妒的表情。

  “海伦”

  “你昨天跟她出去?”

  “去找一件事的答案,没想到引出另一件事。”

  “你妹妹?”

  “猜对了。”我把小露的事说给他听。再不倾诉,我会发疯,但是我对乔琪的身分保密。

  “我不赞成你这样做。”他听过之后,想了想。

  “你如果看过照片,便不会这么想。”我从皮包中取出了快洗照片。

  “真可爱。”他凝视着我,“你们有共同点。”

  我的双颊发红。

  “(缺两字)奇怪,你们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却这样相像。”

  (缺两字)还我。

  “你怎么知道——”

  “嘉露去世时,报上写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他老实说。

  啊啊!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这年头还没什么能瞒得了旁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办法忘了这件事。”灯光下,他的脸英俊而柔和,但这句话破坏了一切。

  “忘了?”

  “已经过去的事不能挽回,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他倒第二次茶。

  我站了起来,不想再喝第二杯茶。

  “我说错话了?”

  “晚安。”我面无表情地走开去。

  “越红!”他也跟着站起来,握住我的手,“不论你遇到什么,别急着去报复。恨,会改变一个人,付出的代价是双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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