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且伴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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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些年前,这个饭店曾膺选世界十大饭店。”他回过头,指着灯火辉煌的圆山,暗中,有着特别的气势与情调。

  “很古典。”从飞机上往下看,是台北的一个标志。

  “建筑的本身很不错,可是地基有问题。”他说。

  两个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谈恋爱,就应该远离罗曼蒂克的气氛,杜绝遐思。

  谈建筑,是最不会出错的话题。更何况,这门学科有许多值得大谈特谈的。

  “从远处看——”陈某人说,“这座大宫殿像一只鹰,睥睨四周,正准备振翅飞翔,而地基却不成比例。”

  我默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技术工,做做红绿宝石的金工还可以滥竿充数,对巨大的物体,只觉得十分敬畏。

  天上的星星全出来了,难得看得这样清楚。

  “我服役时在澎湖,那儿的星星真大真多。”他谈完了建筑,谈澎湖的星。

  听别人回忆,总让我诧异。为什么旁人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我却没有?

  我的回忆,充满了疤痕。

  只盼能随风消逝。

  “谈谈你自己吧!”他也不再谈大气,把箭头转向我。

  “我?”

  “是啊!我胡说了半天,你一定觉得无聊。”他把西装上衣脱下,轻轻披在我肩上。

  “怎么会?”我摇头,“有过去可以说,是一种幸福。”衣服传来了一阵温暖,足以使我恋栈,但我还给了他。“我不冷。”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把上衣重新穿好。

  “只不过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不好。”

  “你呢?你属于哪一种?”他充满了兴趣。

  “不管好或是坏,都已经过去了。”

  “说了半天,你等于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我低下头,“不值得一提。”

  “越红,”他的手搭住我的肩,近得听得到他的呼吸,“恕我直言,你太封闭,应该开朗一点。”

  我笑了笑。轻轻拂开他的手。

  我总不能写一本厚厚的书,向世人哭诉我的痛苦。

  即使有不幸,也是自找的。

  离开圆山时,已经晚了。车子慢慢往下开,车灯照到的地方。路旁的草随风轻摇,像是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多年前,我曾以为世界不尽是悲愁,也有许多欢乐可寻,但我未曾寻到,只捡拾到自己的悲伤。

  “为什么叹气?”陈诚问。

  “为什么不装作没听见?”

  “我关心。”

  我不敢吭声。

  “我不配关心你?”

  “让我们保持良好的友谊,这比旁的事重要。”我说。

  “我们是朋友。对吗?”

  “对,我们是朋友,友谊之间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想留住你,就应该聪明一点。”

  “你是我见过的几个聪明人之一。”我笑了笑。

  “我会记得这句话。”他说,“因为我想留住你。”

  我只是个不缴房租的房客,不值得他留。但他留我也好,反正我无处可去。

  回到家,陈诚摆出棋盘。

  “我累了。”我歉然地笑笑,关上门。

  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孤灯下。他独坐,左手跟右手下棋。

  看得出来,他很寂寞。

  这年头,谁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

  我们都不过是平常人,拥有的也不过是平常的寂寞与伤痛。但仅仅如此,已让人穷于应付。

  我真羡慕那些有大志向的人,他们无畏艰险,至死无悔。

  第二天早上,我用心做了早餐,做完回自己的房间。陈诚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他最大的好处:聪明、善解人意,又知道尊重别人。

  他走后,我才出来,碗盘都洗得干干净净,玻璃杯中满满的新鲜橙汁。

  我正喝着,电话响了,是小露,我大吃一惊。

  “你在哪里?”

  “幼稚园!”她笑得咯咯咯地,真是个小鬼灵精。“我们幼稚园里有电话,你不是说可以打给你?”

  她昨天问我电话,我随口说了,却不料她记得牢牢地,真是记性好,大概这是文盲的特长。

  “姊姊,你今天再来跟我玩,明天更要。”

  “为什么?”

  “明天我过生日!”她叫得好大声。八成兴奋过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你几岁了?”

  “四岁。”她又叫,小朋友的嘻闹声隐隐可闻。

  “你要什么礼物?”

  “洋娃娃!”

  “你不是有很多了吗?”

  “妈咪不买。”她好委屈。

  “真的吗?不许骗姊姊哦!”

  “真的!”她又叫,叫得我耳朵受不了。

  于是我这一天的任务,便是买洋娃娃。

  我从来没喜欢过洋娃娃。幼小时,家里穷,买不起;再大一点,父亲天天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打得我的童年提早结束。

  我很早就做了大人。母亲也从未把我当孩子看,有什么事也会找我商量。父亲仓皇离开她时,她又忿怒又害怕,我很小的年纪就知道教她别哭,有办法赶紧想办法,没办法就去请教有办法的人。

  一言提醒梦中人,她果然向孙国玺请教,自此一帆风顺,再没有过烦恼。

  我等到十一点钟,百货公司才开门。

  “就只这些?”我问店员。一般的填充玩具倒是可爱,但洋娃娃却只是聊备一格,并没有特别精致的。

  女店员瞪我一眼。当然,不是每天都有人这般找她麻烦。我又换了另一家百货公司,店员是个廿多岁的大女孩,非常的客气,虽然货色还是不令人满意,但她的殷勤,使我连不买都不好意思。

  买完了我去找海伦。为了怕人看见,我叫女店员给我特大号的提袋。抽出来时,。海伦起初愣了一下,继而大笑。

  “你干嘛?都要卅几了还买洋娃娃?补偿自己失去的童年?”

  我后悔来找她。

  “买给谁的?”她又问。

  “自己玩。”

  “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她说。

  “我不会打死你,你也用不着相信。”

  她看着我,研究我会不会像小木偶一样鼻子愈来愈长。

  “陈诚对你不好?”

  “他干嘛对我好?”她自以为聪明,但只是个洋娃娃而已,用不着冒充佛洛依德。

  “好吧!你到底买这个洋娃娃做什么?”她总算切人正题。在这之前,她会说一大箩筐的废话,我屡试不爽。

  “给她作衣裳。”

  “你疯了?”

  “我只知道你是作衣裳的专家,你为何总要讨论我的精神状态?”我瞪她。

  “好吧!你需要什么?”

  剪刀、针、线、缎子、蕾丝花边、珠子……

  “你开的这张单子比火车轨还长,我要怎样找给你?”她叫。

  “那是你的事,我今天晚上就要。”我站起来,把洋娃娃丢给她。

  “为什么我总要满足你的要求?”她怨声载道。

  “我们是朋友,对吗?”我把陈诚昨天对我的友情奉送给她。

  “你去哪里?”

  “吃中饭。”

  “我也去。”

  “我去龙山寺吃大排挡,那么脏,你不敢去的。”

  她不但去了,吃得比我还多,我低估她了。前阵子馊水油闹得厉害时。她也从未少吃什么。

  “你带陈诚来过这里没有了”海伦把所有咸的小吃都尝过了一遍,又叫了一大盘的台中蜜豆冰。

  “你的客户若看见你的吃相都会他逃,你以后只能做家庭洋裁。”

  “那是我的事,我在与你谈陈诚。”

  “那也是我的事。”

  “原来你们已经——”

  我告诉她,我们还是纯友谊,用不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等你有腹之后再问,岂不太晚?”她盯着我的肚子看。

  “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何必紧张?”

  海伦满脸臊红:“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气得捶我。

  吃过饭,迷信的海伦还有节目:“我们到对面求签。”她指着龙山寺。

  “求什么?”

  “人如果不是白痴,总有许多可求。”她自了我一眼。

  我陪她过去买了香烛、米糕。

  在这之前,我从未进过寺庙礼拜过。我每次来龙山寺,只为了吃。庙内香烟缭绕,信徒摩肩接踵,还有大群观光客。

  “还记不记得高中时我们来此地写生?”海伦不胜唏嘘。

  “是啊!那时候有崇高的目的,现在是每况愈下。”

  “别胡说,菩萨会听见。”

  “他不是没惩罚过我。”

  “嘘!安静一点,正殿到了,这位是妈祖娘娘。你在心里先把自己的名字、年籍、住址说出来,再向它祈求你要问的事。”

  这是个好主意,神明在上,我不妨问问是谁杀害了嘉露,如果我找到那小子,我会狠狠鞭他的尸。

  我面对妈祖娘娘时,心上突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的脸上为何充满了仇恨?”海伦拜完了问我。

  我们循着大殿向四周走了一圈,向每位神明膜拜。走到注生娘娘前,海伦一把拖开我,她太过迷信。明年并不适于生龙子,世界已经过挤,抢搭龙专车,会弄得没有医院生孩子,没有地方上学。

  求到了签,我要拿去问解签处。

  “何必求人?问我即可!”海伦一把抢过签条,“告诉我,你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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