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带她回去住,不过也很可能留她在这里。”我不想跟一个外人讨论家务事,但有些话不交代她不行,虽然他是个佣人,也应该事先有点准备。
“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吴妈很喜欢小露,她一个人待在此地太寂寞了,更何况小露这样可爱。
“我知道。”我点头,“谢谢你!”
“如果留她在这里,不必另请保姆,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吴妈趋前一步。向我保证,“我只孤老太婆一个人,没有家累,可以全心全意地看她。”
门铃在这时候大作,我和吴妈对望了一眼。这么晚了,会是谁?难道是记者?天啊!倘若他们知道乔琪的女儿在这儿,怕不搅和得天下大乱。
“我去。”我告诉吴妈把小露带到里屋去,别让她受到惊吓。
“哪一位?”我靠近门边问。这种老式房子,没有装对讲机是大缺点,根本无法看见外面站的是谁。
“越红,是我,快开门!”海伦气喘吁吁地叫。
“你来干什么?”我确定只有她一人,才开门。
“朋友有难,两肋插刀,你还嫌我插得不够深?”她带着一个大包包。
“这是什么?提早过耶诞节?”
“你的换洗衣服呀!”她扬着眉,在表功,“我猜你会在这里过夜,你总不会只冲凉不换衣服?”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我看着那个大袋发愣。她以为我被充军到月球去?这么大的袋,恐怕连下辈子的都准备了。
“乔琪的女儿呢?”她东张西望。
“在里头。”
“可怜的孩子。”她咕哝一句。
“等等。”我拦住她,“那孩子到现在什么都不晓得,我告诉她,她母亲在医院,她只是在此地作客。你别胡言乱语,穿帮了我唯你是问。”
“安啦!安啦!”她怪我不了解她,“我会那么笨吗?”
那可很难说。她平常精明得很,可是迷糊起来,也甚为吓人。
“我可以去朝拜她了吧?”海伦没好气地说。
“大小姐!”吴妈见她连人带大袋子闯进来,吓了一跳。
“这位是海伦小姐,吴妈,你见过的。”我喊她过来。她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笑道:“真是老眼昏花了。海伦小姐,请坐,喝茶还是咖啡?”
“不用张罗了,海伦不是外人。”
“我渴死了,有没有绿豆汤?”海伦走到哪儿都不忘记吃。
“你没吃晚饭?”
“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吃。”她白我一眼,“没良心。大老远巴巴地跑来,连杯茶都没得喝,去你的,什么烂朋友。”
她的确没交到好朋友,否则这些年来,我从未做什么事让她高兴过,总是找她的麻烦。从十七岁那年……再来是嘉露,现在连小露也……
“谁教我们是朋友呢!”她见我不吭声,以为是生她的气,又来逗我说话。
“海伦,谢谢你!”我真心诚意地向她道谢。
“你干嘛这么严肃,想吓死谁?”她抚着心口,瞪我。
“姊姊!”小露跑了过来,偎着我,怯怯地看着海伦。
“这是海伦阿姨。”我告诉她。
“喂!你有没有弄错?喊你姊姊,倒叫我阿姨!”海伦又鬼叫。
“好吧!小露,叫海伦姊姊。”我又凑近海伦耳边,“这样一来乔琪所有朋友都长你一辈喽。”
“别把我叫老了就好!”她不在乎地说,继而从大袋子中抽出一样东西,“小露,过来,海伦姊姊有礼物给你。”
她这样是在笼络人心,但礼物确实高明。那个穿豪华新娘礼服的大洋娃娃,是我花了好几天工夫做的。小露高兴极了,抱得紧紧地。
“看你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似的。”她做足了人情再责备我,“你送我送不都一样。”
“小露。”她又叮嘱孩子,“你要乖乖听大姊姊的话,不然给我知道了,我就要收回洋娃娃。”
“小露乖,小露听话。”小露忙不迭地满口应承,深怕谁会抽冷子把娃娃抢走。
“你去玩,我要跟大姊姊说话!”海伦又说。小露抱着娃娃跑开了。
“好威风!”我刺她一句。
“好说好说。”
吴妈把饭菜热过,又重新端上桌,色香味俱全。
“吴妈的莱烧得真好,以后我天天来报到!”她赞不绝口。
“欢迎!欢迎!”吴妈笑得合不拢嘴。她怕寂寞,一下子钻出这许多人来,她是打心底里高兴。
“人家是吃在嘴里望着锅里,你还更高明,居然连下下顿都预约了。”
“嫌我烦?”
“不敢”
“韦杰恩上午去找过我。”海伦吃了一块红烧肉,吃相十分可怕。
“你是协谈中心?还是生命线?”我糗她。
“我是什么都不重要,小姐,我在帮你解决问题欸. ”她说。吴妈一见我们开始争执,立刻避开。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你还要怎样?”她冷冷看我,“已经有两名男子为你痴心疯狂。”
“即使是确有其事,总不能说罪过都在我吧!”
“我把韦杰恩打发走了。”
“谢谢!”我谢她,因为她的确有本事。
“不用客气,韦某人罪有应得。”她又吃了一块红烧肉。如果我深知她懒,从不做运动。否则我会怀疑她吃得这么多,每天得做五百个仰卧起坐。
“他也没做错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拒绝他?”
“过去已是错误,何必重复?”
“好吧!我同意你。不过别那么没精打采的。”她还在吃,真是食量惊人,而且一点不介意这是剩菜。
“我应该如何欢欣鼓舞?”我用手掌支住下巴。
“至少你对陈诚的事应该有点交代。”
“交代什么了”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等等,你凭什么这样说?”血液自我心底深处涌起,胀得我一脸紫。
“你否认就算了。不过我记得你从不爱说谎。”
“就算你赢。”
“你们互相吸引,为什么离开他?”她像女法官似地咄咄逼人。
“那是敝人的私事。”
“你不应该歧视离过婚的男人!”她冷笑。
“歧视?”
“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弄清楚你离开他的理由。越红,你是一个笨蛋,竟然只为他离过婚而抛弃他。”她愈骂愈起劲。
“等一等!”我阻止她继续骂街,“你再说一遍,他离婚,跟谁离婚?”
“当然是他老婆。我真奇怪,你怎么爱跟巫美花学,她嫌离过婚的男人,你也要嫌?”
有好几秒钟我都说不出话来。我把事情全弄错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太聪明了!聪明到让自己落人万劫不复,却还自鸣清高……
“你怎么啦?我随便说说,也值得你生那么大的气?”海伦见我似呆似痴,很不满意。
“没有。”我低下头。
所有的眼泪、痛苦都从心底冲了出来,刹那间,我觉得自己要发狂了。
我的身体发抖,心脏发痛,灵魂发热;我要……我要……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海伦的声音适时飘进我的耳鼓,像一柄刀,突然把所有的颤抖、痛苦与热流都斩断了。
我颓然地坐下。是的,我做什么?现在还能做什么?陈诚早在数天前就回美国去了,他曾要求见我最后一面,是我狠心拒绝的。现在,难道我的反悔能够来得及挽救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能。
我听到自己心在淌血的声音。这一世,从未这样伤心过。但就像是长江大河一样,澎湃汹涌全部在水面以下,水面上是完全的平静无波。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待一切过去。
小露九点正上床,刚睡下去时很乖,因为她惦记着她的洋娃娃,倘若她有一丝不乖,明天洋娃娃就会不见了。
我陪着她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不断在想,为什么我这般倒楣?为什么我不把话听清楚就妄下断语?
也许海伦说得对,这是性格上的悲剧。
从幼年起,我就有太多的阴影,我从不敢相信什么,我甚至不敢希望自己会有好运气,因为我知道那是不真实的,即使幸福仙子偶尔会光临,她也只是进来瞧一瞧,很快地就要从窗口飞出去。
我不相信,所以我拒绝……
现在我终于知道做自己命运的先知与操纵者,应该接受什么样的苦果。
奇怪的是,我不再像从前般甘之如饴。
我想反抗,非常地想反抗……或者我不会成功,但我总该给自己机会一试。
“我不甘心!”我一下子叫了出来,叫声之大,在黑夜中听起来,非常地可怕。
“妈咪!妈咪!”小露一下于被我吓醒了,大哭起来,睡眼惺松地要找她的妈咪。
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她。
“要不要我帮忙?”吴妈也起来了,站在外头问。
“我可以应付。”我要她回去睡。
哄了好久,总算把她又哄睡了,我自己也累得阖上眼睛。
朦胧中,我见到了嘉露,她跟往常一般活泼,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在床头娇声娇气地叫我:“越红!快醒,我有事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