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且伴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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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露啜泣着,医生叫护士和我分站两边,抓住她的双手。忽然觉得在她十五岁的不幸事件中,我好象是共犯,残忍的共犯。嘉露的眼中露着歇斯底里的光芒。她是真的害怕。安医生亮晃晃的器械还没碰到她,她就尖声怪叫起来。我替外面候诊的病人耽心,听到这垂死天鹅的哀鸣,她们恐怕会立刻夺门而逃。

  三第二日,检验报告出来了,嘉露哭得更厉害。

  一切是她自己瞎疑心。

  护士采的那满满一筒血和尿液,检验出一张完整的报告单。她既没有梅毒、B 型肝炎,也没有淋病。

  她甚至没有怀孕。

  没有怀孕却受尽折磨。

  但总之还是谢天谢地。

  我警告她,这次运气好,可不能担保第二次。

  她满口“我知道”,其实天晓得。现在的孩子!

  安医生特地嘱咐我,她其它还好,但是Candida 超量,要定时服药。

  我亲自回医院取回药丸,可是我知道嘉露必会当耳边风。

  她现在又是如假包换的青苹果。

  继续快乐嬉游,只剩下我这个傻大姐,眼睛瞄着围绕在她四周的男人们,心中不断怀疑,是这个?还是那个?

  我做了个结论:当你发现有小偷时,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像曾妙来妙去妙过别人的人。

  不过我最怀疑的,还是那个华重规。

  他看起来贼头贼脑的。

  但我可能永远无法证明,这是个永恒的谜团。

  我决定搬出孙家。

  这是面子问题。

  做过那么丢人的事,他们竟能装作不知道。太可怕,也太没人情味了。

  其实,一切都是我那卑微的自尊心在作怪。

  但,有自尊心总比完全没有要好。

  孙国玺对我的离家宣言很诧异:“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我想告诉他佣人欺负我,但又怕连累无辜。

  “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老跟父母共同歌舞下去。”我解释。

  “歌舞?”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独立支配自己的思想、情感与生活,应该割断脐带做大人。”

  “我不是你的脐带。”他好笑地说。

  “我也不是你们的。”我抱歉地回答他。

  “越红,”他站了起来,似乎想抱住我,但他总是没这么做。“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

  “还好不是。”

  “为什么?”

  我显然伤了他的心。

  “我若是你女儿,恐怕你受不了我漫无休止的顶撞。”

  他微微一笑。

  孙国玺这关是通过了,但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我该告诉母亲的,还得亲口跟她说。

  毕竟她怀胎十月,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功劳。

  我的错误不算在内。

  孙国玺说得对,他非我的脐带,她才是。

  心理学家把父母称做心中有小孩的大人。

  我们自幼得依靠他们供给身体所需,从他们爱的关怀中得到满足、财产,以及受到全世界欢迎的感觉。

  成长后,我们即使能照顾自己,但想从父母身上得到温暖的欲望,却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情感上的脐带不但没有剪断,反而紧紧和父母缠绕在一起,形成解不开的结。某些时候,我们可能反抗父母的旨意,或因他们的疏忽而大哭大闹,但这只是另一种说明我们强而有力的情感仍在父母身边打转。我们在童年的早期反应与情感,和父母所有的作为,以及所有生活的训示与规范,构成我们心中的小孩。

  当我们想脱离父母时,父母的童心会感到恐惧、无助,我们的童心为了避免他们童心的反对、忿怒,不自觉地以孩子气的举动,发展出和平共存的方法。

  这种拓展相互童心关系的特殊交互作用,称作“歌舞”,因为两者都有重复的、韵律的形式——相同的文字、相同的音乐、相同的舞步,会一再地重复出现。

  我跟母亲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的十七岁耻辱,不言不语……等等,似乎都跟她脱不了关系。老式的歌舞。

  但那是从前,现在我下定决心离开她。

  我写了一封信。

  信上极尽婉转之能事,尽管我所要讲的不过是一句话——放我一条生路,让我走吧!

  我留在这儿,是丢人现眼。

  我费了大功夫写信,写完了搁在她梳妆台上。服侍她的林嫂告诉我,她随孙国玺去美国旅游,孙国玺先回来,她还没玩够。

  看样子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却又瞎又聋,什么也不知道。

  我捆好行李,随时预备走,等了一个礼拜,母亲还没回来。我等得不耐烦,干脆先住在办公室里。

  黄百成见我提了行李去上班,嘲笑地说:“咦!这里是难民收容所吗?”

  我睡我的桌子关他什么事?一点同胞爱都没有。

  “你住进来,别人会说闲话。”他继续杯葛我的行动。

  “谁?南茜张?”

  “她姓张名南茜,不是外国人。”

  “他们一家不都是外国人?她父亲叫亨利张,母亲叫玛莉张,妹妹叫莉莉张。”

  “至少,张祥瑞不用洋名字。”

  “他不取洋名字,倒娶个洋老婆,华洋杂处,五族共和。”

  “瞧你那张嘴。”

  “怎么样?”

  “就像兰花,一到春天就开个不停。”

  “纯属抄袭。”我嗤之以鼻。

  “天下文章一大抄。”

  “别抄我的。你不付版税,我告你海盗行为。”

  “那你睡在我桌子上,怎么说?”

  “你下班了,看不见。”

  “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你甘愿作瓜作李我不在意,总之,我住在此地期间,你每天准时上下班。”

  “我在我的工作室,不吵你就是了。”

  “你喜欢穿汗衫工作,我受不了。”我一口拒绝。

  “我以后多注重服装礼貌,还会打领带。”

  “那更糟,光打一条领带,连衬衣都不穿。”

  “好吧!给你一个星期找房子。”

  “你保证在这一礼拜准时上下班?”我不放心。

  “嗬嗬!”

  他整整一个礼拜没上班。

  我不会笨到以为他病了。

  他生得是懒病、游玩病、花钱病。

  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他,可是我没空,我要工作,要寻找吉屋乔迁,还要应付南茜张。

  “他不在。”我在电话里说。

  但她再也不相信我,每天装不同声音来打探,有时候还找人冒充黄百成的朋友。

  谈恋爱谈到这样,我为她觉得悲哀。

  她却乐此不疲,不肯降亡了事。

  反正这不干我的屁事。

  张祥瑞却找上门来了。

  一天,我正在努力工作,他来了。

  “我有活跟你说。”他的神情沮丧。

  “我没空。”

  “你最好有空。”他毫不客气地坐在我桌前。

  “张先生,你扰乱我工作。”

  “我可以付谈话费。”

  “我认为你的建议棒极了。”我冷冷地说,“你可以付给律师。”

  “我们的问题没有严重到这样吧?”

  “我们没有问题。”我抬起头,用手指他,“张先生,那是你的问题。”

  某些时候,他象个患了水脑症的大头婴,可以活下去,但却难以治愈,也无法教育。

  下次我会记得把门锁好。

  我只是个技术工,骚扰会有碍我的工作品质。

  “你的这件工作值多少钱?”他指着我手上的模型,“我付全额给你。”

  “你付不起,这是无价之宝。”

  “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对和他耍嘴皮子厌恶极了,“拜托出去好吗?”

  “我妹妹自杀了。”

  难怪今天她没打电话来,原来没空。

  “先生,我妹妹也有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吃惊:“没想到你是个如此冷漠的人。”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如果她死了——”他生气时,青筋暴露。亏他还是个受人尊敬的心理医生,我看他自己都有问题。

  “她没死,对吗?她死了你也不会到这地方来。”

  “你倒很清楚。”

  “因为不干我的事,我比你冷静。”

  “你有我没有的优点,所以才找你商量。”

  他是拍马屁的专家。

  “帮我找黄百成。”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每个人都以为我是黄百成专家。

  “我知道。”他说,“他在奔达森林游乐区。”

  原来他还是个侦探,不过他的情报正确,黄百成是在那儿。他是逍遥仙子,爬树、钓鱼、泛舟、露营、玩野外求生,大概乐不思蜀。

  留下我在办公室受苦。

  但我宁愿受罪,也不敢想象自己到了森林中该如何生存。我从未梦想过做女泰山。

  我连露天洗澡都会被蚊子攻击个半死。

  我答应张祥瑞去奔达找黄百成。我也有妹妹,但我不似他如此爱护同胞手足。

  到了奔达,我才发现自己真是自作自受。

  我不敢坚持骑脚踏车,三个钟头的上坡路,我会累死;也不敢单身拦计程车,一路都是观光果园。杨桃、莲雾、水犁、芭乐,果树又高又密,劫财劫色只消轻轻一推,就会曝尸荒野,几天几月没人晓得,徒徒恶心了来采水果的人败兴而返。

  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计程车司机也有很多好人,捡到上万美金不动心者大有人在,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但我在自己的十步之内还是小心点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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