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找到了专攻山路的小巴土,死等活等地等了半个钟头,再高贵的人经过一番炎日曝晒及车尘洗面,也会面黄唇黑。
巴士中冷气特强,一进去就猛打喷嚏,前面老农夫妇怡然自得。到了下一站上来一群郊游的小鬼,吵得天翻地覆。一路颠啊颠的,慢慢人都光了,车中又恢复寂静,最后连老农都到了家,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司机从照后镜瞄我,望得我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不仅我害怕,他也紧张,万一我在后座突然如一阵轻烟化掉,怕他不吓得屁滚尿流。奔达终于在望。 下车后,我直奔营区正中的绿色小屋。屋里电视机开得震天响,放的是连环炮,胡瓜正在捉弄银霞。向银霞世界上最大的哺乳类是什么,她答称大象。胡瓜笑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只好去翻登记簿,果然翻到了黄百成老板的芳名。
找到了他的名字并不代表找到他的人。我选择了一个自然而颇有智慧的方式,不是任何登山手册都说过吗?若是发生了山难,应该循着溪水走,一定走得出去。
奔达营区有一条只可以称之为“水沟”的水,但总比没有好。
我顺着那条漂满了杂物的水沟往上走、天暗得很快,两旁有灯,勉强还看得见,一路阴森荒凉,越走越让人胆战心惊。难怪电影“鳄鱼先生”要说:“这不是你们都市妞儿来的地方。”
我是误入歧途,但也只有自求多福。
有一女作家名廖辉英者,曾写一方块文章叹道:人出名了,就有许多社团、学校邀去演讲,往往讲完了,邀请去讲的孩子虚荣心满足了,自己回宿舍睡觉,把大作家往校园一丢,偌大校园又深又广,四处黑漆漆,她老人家提个大箱子四处无人又拦不到车子,吓得哭也不是跑也不是。
连她这样身经百战的名人都会恐慌,更何况小女子如我哉?
我原该死应重如泰山地上马杀敌、冲锋陷阵,却落在这沟水边作贱自己,分明是自作孽。
穿过了原野战斗区、赏鸟区,我来到了露营地,月亮也出来了,月光下,帐蓬密布有如鬼魅。我拣有火光的地方走,一见人影,便大叫:“黄百成。”
立刻有人应声答道:“在这儿。”
我大喜过望,但马上知道受人愚弄,回答声此起彼落,比电影散场还要热闹。
黄百成是个害人精,30岁的大人竟然跑到孩子堆里混,也不知道是想冒充什么。
“小姐一个人?”冷不防在贴身距离内冒出一个声音,吓得我差点跌进水沟里。
四XXXXXXX !我一共骂了七个大x 字才住口。
“小姐什么事这样开心?”黄百成大笑着拉我起来,虽然未落进水沟,但也摔得半身泥湿。
“你猜?”我没好气。
“我不敢猜,怕你骂我胡思乱想。”他幽默得紧。
“你不必乱猜,十个黄百成也不配。”
“好大的火气。”他啧啧称奇,“我刚煮了茶,可否赏脸过来一叙?”
到了山里,他成了原始人,衬衫长裤一概全无,在办公室他还肯穿汗衫,这里竟然赤膊,胸前两粒小苍蝇挥之不去。
“我的西服还在意大利订做,只好穿妈妈给我的皮衣,怎么,这式样你不喜欢?”他讶异。
“你忘了纹身。”
“纹了,天热暂且换下,待会儿再贴上去。”
南茜张有问题,看上这么个野人,还为他自杀。
他不但做了饭,还煮了菜。
“贵客光临,真是蓬荜生辉,粗茶淡饭,还请慢用。”
我没空跟他演楚留香。
“老兄,你东窗事发了。”
“请问是何贵事?”
“南茜张自杀了,张祥瑞赖在办公室不走,你预备如何处理?”
“你猜。”
“话已经带到,我该走了、”我站起身。
“你走好了。”他面容严肃地向着火坐着,脸上的轮廓经火光映照,更加深刻,竟有几分悒郁。
“你还好吧?”我问。
“好得很。”他等我走了好几步,才叫住我,“喂!你当真要走路下山?”
“我坐巴土。”
“巴士?”他怪笑,“最后一班早收班了,你得等到天亮鸟叫才有。”
“巴士牌上最后一班是八点钟。”
“八点钟?给鬼坐?早就取消了。”
我宁愿在巴士站牌旁坐着等到天亮,也不能跟他挤一个帐篷。
黄百成提议去参加隔壁通宵达旦的营火会。
超过十岁还玩带动唱,不是白痴,就是想蒙骗别人什么。
他又建议去打麻将。
真有人把麻将桌子装在旅行车上带了来,在月光下挑灯夜战,声势之大教人叹为观止。
我必须得赶紧自救,否则他的馊点子比这里的蚊子还多。
但是黄百成老板的尊容令我激不起一丝智慧的火花。
“你睡帐篷,我在外头替你守夜。”他终于大发慈悲地说。
暑热蒸腾,我浑身冒汗,希望在睡前能求得一洗。
黄百成答应得很爽快;“那有什么困难!”
他提着水桶带我来到沟边。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除去衣袜,跳进水中,直到洗完,也并无意外发生。不管我怎么定睛观看,黄百成的手电筒都照着我,我无法分辨他是否曾转过身。
但在清洁大于性命的前提下,我总算爬回营帐睡觉,这其间又出了一身汗。
我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快就睡着。
睡到了半夜,我被百里香的臭味熏醒,终手找到了祸源,那是黄百成的一双耐吉运动鞋。
我把鞋扔了出去。
依照黄百成这种小人,我仍他的鞋,他应该找我算帐,但半天没动静,我疑心地探出脑袋。狗屎!连个鬼影都没有。
刚才要是有谁进来把我弄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再也不敢睡觉,黄百成到了天亮才云游回来。
“早!”他笑嘻嘻地,手里一大包东西。
我不希望三哩外都听得到我咆哮的声音,所以闭住嘴。
“睡得开心吗?”他把一大包东西打开来。里面有三明治、香肠和果汁罐头,他小心翼翼地分我一半。
我吃着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早餐,火气渐渐消去。这正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吃完了,他收拾营地,干净利落,十五分钟就完事。如果他上班时也能这么乖巧就好了。
他的野人生活写下了休止符。我坐在他的机车后座下山,一路招摇回办公室。
看更伯才起床,看见我们,一张嘴吓得合不拢。
黄百成这一世若不害我没脸见人,他是不会罢休的。
我想起少年阿默在他的日记中说:“我必须尽快恢复正常,否则我的余生将在疯人院中度过。”
这正是我的标准写照。
我拿出厚底煎锅,做了一块很大的热糕。我得好好地慰劳自己。
黄百成自告奋勇帮我做糖浆,结果好好的糖给他煮焦,他自己却不在乎,告诉我那是焦糖。
我请他自便。
他的脸皮厚,分割也准确,一块热糕给他拦腰划掉一半,我拿到秤釉药的天平上秤,居然一厘不差。
他笑眯眯地吃热糕,吃完了打电话去花店订花,十分地从容不迫。
我原以为他订花是要去医院看南茜张,不料他走后半个钟头,张祥瑞打电话来,问我看见他了没有。
我谎称没找着他,只有天知道他去了哪里。
忙得不可开交时,孙国玺打电话来,问我房子找好没有。
我告诉他公司业务繁忙,老板不在,只有廖化先锋,还得暂居鼠洞。
“这样吧!松石小筑还有空房,又清静,你搬过来住。”
他说。
松石小筑?那跟住在家里有何不同?
哦!我明白了!
母亲回来了。她一定发现了那封信,惊惶失措地去找孙国玺,于是孙国玺继父就想出了对策,打包票告诉她说没问题。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上回特地告诉我父亲的事,只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让我知道生父不过是个混混,只合开夜总会雇桃园舞女去跳牛肉场。
这人可恶之极。
他逞口舌之快,却不管我心里的感觉。
当然,我不会伤心,只是心里不快。
我回答他我住办公室也很好,礼貌地挂了他的电话。
安海伦紧接着打电话来,劈头就问:“你在找房子?”
看样子我母亲真从纽约回来,敬告诸亲友有女脱逃,请大家共同申张正义,逮捕归案。
“哪有这回事?”我回她,“我找房子干嘛?金屋藏娇?”
“我没功夫跟你闲扯,我有个同事被公司保送去瑞士深造。你如果愿意,可以帮她看屋子,替她付水电费、电话、瓦斯,算是互惠,不是白住她的。”
“谁告诉你我会答应?”
“你先来看看房于,再夸口不迟。”
我懒得理她,但她热情有余,我只好敷衍她。
“好吧!有空我会去。”
“别不识好歹,那房子可是抢手货,多少人排着队等,我吹了大牛才得到人家同意,你怕房子烂,人家还怕你毁损房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