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岂不暴珍天物,我恐吓他,穿高跟鞋、迷你裙可以,但是一定要穿出去秀一秀。
“那就不必了。”祖英彦瞪大眼睛。
我们省下五千元,存在邮局里,作为新西装的第一笔基金,还有些钱,足以上馆子饱餐一顿。
祖英彦又有意见了。
“太贵了,不如在市场买材料回家自己做。”他说。
咦!这会是鼎鼎大名的永昌集团继承人说的话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哩!
“我是一家之主,说的话就是圣旨,你敢不相信?”祖英彦威吓地用食指刮刮我的鼻子。
天呀!不到半年前,他老人家出入有专人驾驶的凯迪拉克,上下班乘专用的豪华电梯,做主的是九位数。
现在竟然会嫌乡下家庭式小饭馆的菜太贵了。
哈哈哈!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笑他,笑得阖不拢嘴,然后仔仔细细地端详他,跟在台北时比起来,他多么地不同。那时候的他,高尚、尊贵,有些儿骄傲,有些儿阴沉,等闲的人被他看一眼都会消受不起。
而现在——
“现在怎么样?”祖英彦追问。
“好像星星王子走到垃圾堆来了。”我老实说。
吃完饭,祖英彦去煮咖啡,我们在阳台上喝,晚风徐涂,落日渐下,远处近处只见漫天霞光。
能拥有这样的生活,我还能要求什么?
这就是人间的幸福吧!我想起了修泽明,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许多年前,他就有足够的智慧知道,他并不适合我。
天黑时,我们才回到厨房,祖英彦洗碗,我做茄誊,这是红楼梦的经典名菜,与我们现在的俭朴生活不符合;但是生活也有出乎人意料的时候,小镇传统市场每天都会有些便宜大惊喜,昨天的主角是茄子,又肥又大,紫宝石般的茄子一根一块钱,买十送一,我们买了许多,先腌过晒过再和笋子、香菇、草菇、豆干……切成小丁,依次用油爆了,加上高汤、糟汁,爆干了,装入小玻璃罐里,好好收着,真是无上美味。
“你真能干。”他吐舌头。
他还不知道我的伟大计划呢?再过一段时间,等天气冷了,萝卜大白菜会特别便宜,那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真的吗?真的可以卖钱吗?”他非常有兴趣,“你要在哪里出售呢?”
那当然是要先成立公司,组织销售网,做电视广告,雇工读生到处发DM。
“你确定只是卖酱菜?”他问。
我瞪他一眼,心里窃笑,倘若试验成功,唯一的销售管道当然只有到菜场附近摆地摊,到时候他可得跟我蹲在一起,大声叫卖哩!
“酱菜!酱菜!好吃的酱菜——”我编着广告词,要他喊叫一番,他还十分认真的演练,把我笑得东倒西歪。
“你好好在家坐着。”祖英彦被我笑得生气了,“不准出去抛头露脸的,一家子有一个人上班赚钱就够了。”
他去上班也没什么不对,但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他逗我。
就是太——招蜂引蝶了,这不是说笑话,祖英彦跟一般男人不同,他——长得太好了,一八九公分的高个子,本来就是鹤立鸡群,一张俊秀斯文的面孔,很难不教少女动心。
他在合作社是试用期间,得在各柜台间实习,从存款、定存……授信,得—一做遍,据阿婆说,他一站柜,就总有女孩子来盯着他不放。
不过这麻烦对信合社来说,是愈多愈好,不论是谁,进得信合社门来,总要存提款,或办其他手续,增加信合社为镇民服务的机会。
祖英彦苦笑。
人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他的最大缺点就是长得太好,大招摇了,他真的不需要长得那么好,让别的女人起心动念,真是造业。
“你不也是女人吗?”他不服气。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玩弄着他衬衣上的钮扣,他对我的爱比他耀眼的外表,来得更存深度,也更有意义。
“回答我呀!他催促着。
我靠在他胸膛上,倾听他的心跳、他的呼吸,这便是人间的幸福,我得到了他,他也得到了我。
这时候的我,只沉浸在幸福中,完全不知道幸福跟世间其他的东西完全一样,有着成、住、坏、空的道理。
我们的幸福太过、太满了,而我原是不配拥有这样幸福的。
※※※
祖英彦在信合社上班的第三个月,有天不到中午就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我惊奇地,信合社中午时间最忙,所以祖英彦也在社里搭伙食。
他坐下来,勉强地一笑:“我辞职了。”
他不肯多做解释,我也没有再问,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该支持他。
我倒了杯水给他,他一口气喝干了,在长榻上躺下,仿佛倦极,闭上眼睛。
我不敢吵他,用心做了午饭,去喊他吃饭时,他已经睡着了。
祖英彦很捧场,不但恢复了食欲,还有说有笑,只是对辞职绝口不提。饭后,我们去散步,走到了沙滩,他若有所思地瞪着浪潮,这么美的风景也不能使他真正快乐起来。
“我就知道……”他哺哺自语。
“知道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
“没什么。”他收拾起阴沉的脸色,恢复了笑脸,努力地笑着。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他表现得如此虚伪,他——在担心什么呢?
他笑得太努力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祖英彦都待在家里,我提醒他该去应征新工作,他只是敷衍着,并不行动。
也许,他并不喜欢在信合社工作,太“抛头露睑”了,我留意着其他工作机会,有天报上登了个启事,我高兴地拿去给祖英彦看。
东河是有名的大企业,离小镇五公里处有一个厂,需要一名经理,大专程度,有相关工作经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祖英彦?
他看了,并未如我期望的兴奋,但还是打起精神,穿上我待地熨好的白衬衫,打了领带去应征。
很快地,通知书来了,祖英彦曾说,笔试当天一切都很顺利,他的条件也是应征者当中最好的。
然而,打开了通知书,祖英彦并未得到那个工作机会。
我不敢告诉祖英彦,但他还是知道了,一副无所谓的,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看到那表情,我也无法再隐瞒自己,其实早在他去应征任何工作前,就没有了资格。
信合社的工作也就是这么丢掉的。
祖家和方家的势力超过我所能想象。
傻瓜!我拍了他一下,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祖家、方家再厉害,终究不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我们也有变通的办法,甚至我们可以自己开个小店,这附近就是海滩,有得是小生意可以做。
所谓的小生意,也不见得是卖茶叶蛋、枝仔冰,还记得我们上回做了许多纱龙穿,结果有外地人来看见,追着我们要买。
我鼓励祖英彦,只要我们还有一双手,就是吃用不完的宝贝。
祖英彦被我连比带作,生动的演说内容逗笑了,抱住我,轻轻地摇着:“你说得对,我们都是成年人,饿不死的。”
一个那么高尚的人,说出“饿死不饿死”的泄气话,我心里难过,也不敢表露出来。
他的头轻轻顶着我的胸口,我敞开领口,主动地诱惑他,他吃惊极了,我低下头,像小鸟般,啄啄他的颊,啄啄他的唇,又啄啄他的鼻子、耳朵,他被啄得发痒,索性狠狠地压下我,死命的吻着。
我们一下子就放开来,拼命地去要求对方,承受着对方。
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向上苍祈求着,千万让他留在我身边,让我们在一起……我心中不断胡乱地喊着。
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喊叫,俯下脸来吻我,我们密密地结合在一起,恍若在天堂里。
※※※
一早,祖英彦骑着脚踏车出去了,今天我们分工合作,他负责采买,我大扫除,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位不速之客光临了。
竟是方夫人。
方夫人一身优雅的镶滚边旗袍,珍珠项链,薄施脂粉,宽大的太阳眼镜遮住了那双已略显憔悴的眼睛,在这小镇上,她的华贵雍容更使人惊艳。
“不请我进来?”她微笑。
乍一见她,我一阵头皮发麻。
她大大方方地进了屋子,浏览着四周,“这房子——很漂亮,英彦设计的?”
我脱掉打扫用的口罩、帽子,虽然祖英彦说过,他已与方东美解除了婚约,但终究方家也不见得甘心,我必须谨慎些。
“其实知道你们过得好,我也安心。”方夫人的表情更和蔼了,但愈和气,愈让人觉得她深不可测。
我问:“喝点什么?”
她要了咖啡。
我点了酒精灯煮咖啡,香气慢慢飘散。
不论她费尽心机说些什么,我都小心应付,因为我不相信她。光是这次她在信合社使出的手段,就一定还会千方百计阻挠我们。
“我想,你一定对我有误会!”方夫人直视着我,“那不是我的意思,是祖家老夫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