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您指的是什么。”
“李小姐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方夫人精明的笑,“英彦去信合社上班,祖老夫人——不大赞成。”
有钱有势有身分的人家,不管手段怎么样,讲出话来倒一定是特别的含蓄。
这句“不大赞成”,学问非常之大听得人心里再不愿意,也只有甘拜下风,幸好只是不大赞成,倘若是“很不赞成”,我们恐怕命都没有了。
“祖家老太太说——”方夫人一点也没有冷场,这是她第三次提到了祖家的大家长,我在报上看过老夫人——祖张雯英女士,她和祖老先生都是早期的留学生,在上海一齐创办事业,到台湾后,祖老先生不幸去世,祖英彦的父亲当时只有十多岁,老夫人一个人撑到独子念完硕士,但还没享两年清福,爱子与媳妇在车祸中双双丧生,留下祖英彦,老夫人重出江湖,之后的二十年,全是她老人家独力支撑,是当今企业的女强人,更是一页传奇。
如果我是她老人家,将心比心,也绝不会对祖家唯一的继承人在乡下信合社上班感到满意。
“我说过,老太太的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可是英彦一天不回去,她就一天不能退休,关于这一点,我相信英彦一定同你说过。”方夫人那双曾经美丽过,但现在只残存着疲态的眼睛锐利地看着我。
不!祖英彦从未跟我提过他跟家里还有联系,我看着方夫人,莫非——她是在挑拨?
“没有吗?”她笑了笑:“我想,也许英彦怕你担心,这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好,太过善良。”
是吗?
“年轻人,见识总是差一点,看法——也看不了太远。”方夫人又打量了一眼房子。
她是在骂我眼光短浅哩!
“更何况若不是跟我们站在同一水平上的,更难了解我们的处境。”她叹了口气。
我不是上等人,更不是方东美,当然不了解豪门贵族的处境,难道祖英彦也不懂吗?不!据方夫人的意思,是我带坏了他,而直到现在,我还不识好歹。
“不论为了什么,光是尽孝道,英彦也该回去了,在外头玩得再久,也得收收心,你说是吗?”方夫人说到这里,优雅地站起来,“我话就说到这里,相信你会明白。”
我看着她,这是个不速之客,但我是主人,应该有送客的礼貌,我正要站起来,忽然,一阵晕眩,我胃里好一阵翻,不由干呕了一声,一定是昨天吃坏了。
方夫人收起了笑,对我的无礼非常不高兴,死死地瞪了我半晌,倒抽口冷气,这才袅袅婷婷地走出去。
我继续坐在那里,等晕眩过去,然后我继续打扫,把所有地板都拖了,桌椅也都抹干净,祖英彦还不回来,我索性连窗子都擦了,还是不见他的人影。
这个大少爷,只不过是去买点菜,看看他买到哪里天都黑了……咦!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更加不安,莫非,真的出事了,我再也骗不了自己。换好衣服,背起皮包就走,一口气跑到了派出所,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警员看见我,立刻说:“你来得正好,黄昏时有个外地人把这部脚踏车送来,指明要交给你。”
脚踏车,我回头一看,正是祖英彦早上骑出去的,车子好好的,没有任何损坏,但,祖英彦呢?
正在惊疑不定,岗哨上的电话响了,警员去接听,只见他又急得拨给消防队,当他说出发生火灾的地址时,我大吃一惊。
“海景路,海景巷——路。”不正是——
一路上我心急如焚,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当远远看见海景路在黑暗中冒上了漫天火光,我的心整个凉了,天!
我们赶到时,消防车已经来了,粗大的水柱喷向漫天大火,不到十分钟,就把一场火彻底浇熄,剩下呛鼻的烟气,和烧得乌黑焦烂的残骇。
那些长条形的地板,漂亮的木头窗户,印染了家徽图案的帘子,祖英彦亲手做的家具……全都在火灾中化成了灰烬。
我呆呆站在那里,完全失尽了力气。
就在失去祖英彦的这一天,我也失去了他为我建筑的房子。
我没有哭,没有再进那个什么也不剩下的火场,只是全身发抖。
※※※
警员把我安置在镇上唯一的旅舍,现在,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了,初来这小镇时,我们也是一无所有,住在这旅舍里。
可是,我心里仍然抱着希望,就算是祖英彦被绑架回去,那也非出于自愿,他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感情。
不论如何,我应该等他回来。
失去房子,并不算什么,只要祖英彦能顺利回来,我们可以再申请执照,再盖一栋,就算是为了躲避祖家不能再盖了,我们还可以到更远更荒僻的地方去,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打起精神坐起来,擦掉眼泪,把皮包整个倒出来,里面有我的存折,定存单,银行保险箱钥匙,还有所有的证件。
这些东西如果重新申请,可得忙好一阵子,我收拾好,天一亮,就到废墟去,只要他一回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
火场的情况可说是惨不忍睹,黑夜里被焚烧过的一切都现出了本来面目。
墙壁烧得漆黑,屋顶烧得剩下大梁,红色的文化瓦落得到处都是,举目所见没有一件完好的东西.
我站在门边,半年前,我回到小镇,也是用这种眼光望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勇气来重建。
我的心中掠过了苦涩和伤感,泪水又盈满了眼睛,祖英彦,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遇到了什么?
花园里的植物几乎都被熏死了,我清出一小块空地,坐在上面,从黎明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了天黑,祖英彦没有回来,我一直待到月亮都出来了才离去。
我的生命跟火劫后的建筑一样,充满了无奈与孤寂。
第三天,我一早又去了,警察正好带人来鉴定火场,起火的地点是储物间,鉴识人员找到了曾盛装过汽油的空瓶、闹钟、电线及其他可疑物。
“窗子有破坏的痕迹。”警察告诉我,这场火灾,并不是电线走火,很可能是人为。
我心里一阵惊然,放火是警告?还是存心置我于死地。
我的肠胃——一定是发生问题了。又是一阵的绞呕,但我忍着。
一毛二问:“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勉强地笑一笑。
“有空的话,去黄内科看一看。”警员发动车子,低下头,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其实你——可以——不必等下去了。”
“为什么?”我听出他话中有活,难道他晓得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警员满头大汗的走了,留下我满腹疑团。
我又在废墟里待了一阵子,身体的不舒服就像疑团般愈胀愈大,只好骑上脚踏车,到警员所推荐的黄内科挂号。
黄内科的老医生是警员的表叔,仔细地问了许多问题后,开了药给我,同时嘱咐,如果两天后没有好转,最好去看看妇科。
这又跟妇科有什么关系?
回废墟前,我去7—11买了报纸和面包,把车停在院子里,在白板上留了话。来到我们常去的沙滩上,也许,坐在这里我的心情会好一点,打开报纸,一帧大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祖英彦。
失踪了三天,我一直以为还会回来的祖英彦。
他不会回来了。
照片上,他跟方东美在一起,他没有笑容,更显得方东美艳丽如花。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报上对美丽的新娘推崇备至,她是茱丽亚的毕业生,德、容、红兼备。
这一对壁人联袂出席方氏与永昌的合作计划记者会,受到了相当的注目。准新娘也透露出婚讯就在下个月,她以娇羞的口吻道:“……他很好,一直照顾着我,我以后也会跟着他好好孝敬祖母……”
也许是为了平衡报导,记者以暗示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十大企业之一的永昌会选择与方氏合作,甚至联姻,有其根本上的原因,记者还暗示,永昌之所以会出问题,跟祖家内部人谋不臧有关联,从今以后,祖英彦将致力于整顿工作,意思就是说——有人要倒媚了。
一阵强风吹来,把报纸吹走了。
我没有去拾,只是呆呆地看见报纸随着风在沙滩上狂飞,最后飞到了海水里,载浮载沉,一个大浪打来,回到了沙滩,却又在退潮卷进了海水里。
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
好半天,我才用力地把我所能捡拾到的,包括石头、贝壳。酒瓶盖、枯树枝……任何东西,全都用力地往海里扔。
大声诅咒着,祖英彦,你这个混蛋,骗子!
第四章
我离开了小镇,因为我已失去了要等的人,回到了城里,我天天看着天花板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