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说,如果真痛的话,哭出来也没有关系。
“不行!我哭的话,有谁来保护我妈咪?”
他是真爱方东美,我听了心里酸酸的。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可说是恶梦连连,一下子梦到四处起火,一下子王美娟对我冷笑,惊醒过来好几次。
有生以来,我从未如此恐惧,我有太多恐惧的理由,可是我怕在般若居这么美的名字,却是个泥沼。
※※※
第二天我们正在吃早餐,护士惊叫着跑下楼,小小孩完全不顾王美娟的阻止奔了上去,我跟在后面,看到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
方东美披散着长发,裸身站在窗边,有谁靠近,她就抓起附近的东西向那人投掷。
我遮住了小小孩的眼睛,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方东美这样,尤其是孩子。方东美是他最爱的人。
我把孩子交给王美娟,不顾方东美向我扔过来的花瓶,用被单整个包住了她。
她发狂似的挣扎着,可是我也豁出去了,死命抵着她,就在混乱间,我抱住了她,她宛如受到更大力量的制约,棉花糖似的整个瘫软在我怀中。我迅速地用床单将她裹好,保母把小小孩抱走,我听着他竭力哭叫的声音渐渐变小。
护士帮着我把方东美放到床上,但手才离开,她就弹跳起未,王美娟想去抓她,被她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晕头转向。
我没办法,只好重施故伎,用力抱住她,她又乖乖躺下,在那儿大声喘息。
王美娟觉得非奇怪,狐疑地看着我。
护士替方东美打过针,我轻轻抽出手,又等了一切恢夏平静,我才悄悄走出去,老实说,我累极了一会,确定可是我得先去看小小孩。
保母说,他哭闹了好一阵子,怎么安慰都没用。
保母已把他哄睡了,她倒了两杯热茶,这个早上整个般若居的人都不好受。
方东美的情况令人震惊。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病。”保母叹了口气。
她不是病,只是吸毒。
热茶几乎翻倒,我稳住了杯子,但还是溅了我一手。
吸毒……我脑中迅速地掠过一些事情,以前只是破碎的资料,但现在可以凑在一块儿了,方东美的不孕并非是得自什么诅咒,而是由于毒瘾。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祖英彦还未结婚前就知道了,所以祖老夫人不顾一切要我肚里的孩子,那可能是祖家唯一的继承人。
祖英彦自始至终也没说过她一句不该说的,他是个君子。
“你是用什么方法让她安静的?”保母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我尴尬地说。
“庆龄说——”她欲言又止,细细的小眼睛瞄了我一眼:“他说,你有魔术。”
什么魔术,小孩子随便说说,她也相信。
“可是!”她又偷瞄我,“我亲眼看到她——好像疯了一样,你一碰她,她就,就……就好了。”
我眼前似乎又浮起方东美的裸身,那么美,因为太美,显得格外恐怖。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为什么没有人想个办法?”
“老夫人不准。”保母说,方东美未婚前就有毒瘾,但那时候还能瞒得住外人,她自己也下定决心要戒,不料,住了一个月戒毒病房后,非但没有戒成,还交到更多同好,学到更多花样,老夫人虽然还是照样安排婚礼,但基于家丑不外揭的心理,雇了两个护士照看她,再也不让她跟外面有任何接触。
“我告诉你,因为你迟早都会知道的,”保母说:“但是你要保密,这是职业道德。”
不久之后,方东美被送走了,没有人知道她被送到哪里,保母告诉我,问题出在那两个护士身上。她们本来是按照一般护理来照顾方东美,但她太难缠了,也有太多管道去弄到毒品,结果反正防不胜防,索性跟她谈条件,只要方东美照她们意思做,就可以得到若干毒品解瘾。起初这方法还有效,但方东美的瘾愈来愈大,脾气也愈来愈坏。场面逐渐失控,祖英彦动了疑心,这才抓到护士利用外出的机会去弄毒品进来。立刻把方东美送走。
第五章
小小孩找不到母亲,初起两天很不习惯,老问我妈咪到哪里去了。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的眼眶就红了,看起来十分可怜,但他不哭,更让人心酸。
还好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似乎渐渐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是,他并未忘记他的母亲——他固执地忘记她不该被一个孩子看见的,只记住她好的一面。
保母说,方东美从前是又美丽又温柔的女人,绝不是我所见到的那么糟。
但她终是变得那么糟。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染上毒瘾,她根本没有任何吸毒的理由。
“也许是为了好奇。”保母说,有钱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堕落,因为他们要什么都可以立刻得到手,非找寻刺激不可……而继承来的财富使人雄心幻灭,就如同古柯硷败坏道德。
她说得有些道理,但不能类推所有的有钱人,譬如修婉兰就不是。
我的孩子也不会是,我要亲自教育他,在他最容易被塑造的年龄,就知道不与任何邪恶为伍。
我想到了修婉兰,却没料到,就在一个月后还能重逢,离我们上一次见面,整整十二年之久。
那一年,我才十九,经历了人间的至爱与至悲,现在,修婉兰成了著名的女强人,报上常有她的报导。
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样的场面下见面,所以分外的难堪。
她下车时,我正带着小小孩在院子里散步,我原可以立即走避的,但小小孩却忽然挣开我的手往屋子跑,修婉兰被吸引了,视线看见我时,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然后她兴奋地喊;爱丽丝!爱丽丝!
我全身凉了半截,示意她住口。
修婉兰十分诧异,兴奋的表情还未自她脸上消失,王美娟走到我们的附近,我想这么近的距离她没有听不见的道理,可是她只笔直往修婉兰迎去,连望也不望我一眼。
我这晚上床迟,却仍睡得不安,特地去看看孩子,保母睡得走道都听得见她的鼾声。打开小小孩的房门,他在床上不安地扭动着,小脸通红,额头滚烫。
小小孩发着梦呓:“妈!妈!妈妈!”我心痛地去抱他,他发烧发得一身是汗,睡衣都湿透了。
我去找出温度计,确定是发高烧了,连忙叫保母起来。在医生来到之前,我和保母轮流用冰袋敷他的额,替他擦拭酒精,听他不断地喊“妈妈”,真是心如刀割。
他不是叫“妈咪!”是叫“妈妈!”
方东美是他的妈咪,我才是他真正的妈妈。
医生赶来后,诊断是流行性感冒,只要静养就没事,给他打了退烧针。
他打针时,本能的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替他止痛,但不能替他退烧。
替孩子换过于净睡衣,天都快亮了,保母要我先回去睡,她会照顾小小孩。
我说不要紧,孩子病了明天也上不成课,我白天有得是补觉的时间。
她千恩万谢的走了.我立刻把孩子抱入怀中,他也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的泪流了出来,滴在他小小的、红红的面孔上。
他突然张开眼睛,也许他不是真的醒过来,只是无意识的睁开眼而已,但也就这同时,他哺哺地叫了一声:“妈妈!”
这不是梦呓!他是望着我,清清楚楚地叫出声来。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再换取这样的一刻,但他只叫了一声,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守护在他的床边,他的呼吸慢慢均匀,长长的睫毛非常可爱。
这就是我可爱的孩子,连睡脸都是祖英彦翻版的孩子,在深宫大院里长大,表面锦衣玉食,有父亲也有母亲,甚至有家教、保母、司机、佣人……但却是实际上的孤儿,母亲自身难保,父亲从不来看他。
我的泪又不禁滴了下来,我失去了什么,我又让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什么。
我曾为失去了至爱至珍而哭泣长夜,但那是自私的、自怜的,我现在悔悟了,知道自己放弃小小孩时是种什么心情。
我恨祖英彦,所以把恨用在孩子身上,还差一点儿亲手处决了他。
“你是什么样的母亲?”我哺哺自问。
※※※
天色渐渐亮了,嘤嘤的鸟鸣随着明亮起来的光线赶走黑暗。
六点半,王美娟来探望孩子,她刚刚听到保母报告,紧张得很。
“昨晚怎么不来告诉我?”她骂保母。
保母说:“只是感冒发烧,医生说——”
王美娟不等她解释完,就骂道:“这家里是我当家还是你做主,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
保母不敢吭声,但是王美娟转过身时,她的嘴角不满的撇着,脸色十分难看。
我拍拍她,算是给她打气。
我回房去睡了一会儿,直到医生来。
孩子这时候已经醒了,一双黑眼睛好可爱的看着我,看得人什么都愿意为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