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泽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爱,尽管这个梦碎了,但梦的碎片沉落于灵魂的湖底,永远永远的在那里了,没有花圈没有任何哀悼辞,只是在那里。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与哀悼,即使是婉兰。
“其实——”她也低下头,不让我见到她眼中的泪光,“我感激你——为父亲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过,从没有过什么快乐,你是唯一使他得到过幸福的人。”婉兰说,“你给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初,我是愿意连生命也给他的,如果老天怜悯我,应该在那时就让我随他去,不再回人间,也不在人世尝尽酸甜苦辣。
婉兰一定也恨过我,只不过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随着岁月而消逝,我们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
爱、恨……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我的胸口阵阵激荡,久久不能恢复。
“如果父亲知道你现在——”婉兰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是真心的为我感到难过。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她再为我做无用的费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她摇头,脸上哀伤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目光很柔和,也很坚定,“爱丽丝,让我照顾你。”
婉兰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国去,修氏企业的根基在那儿,她会给我应该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诚离开了。”她艰难地咽着口水,如果我愿意帮她,她会更高兴。
“倘若你不愿意去美国,我希望你能帮我管理台湾的业务。”她体贴地建议:“我老是台湾、美国两边跑也不是办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镇就好了。”
台湾的分支?
婉兰苦笑:“你晓得吗?我跟嘉诚的婚姻——就是这么跑丢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个孩子身上,为什么不为多一点人服务。”她动了疑心,不断追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才不过卅岁,已经像个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这几十分钟内,我已说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由于我的沉默,婉兰也没办法再问下去,分手时,原先见面的喜悦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间的无奈,对往事的唏嘘以及彼此的疏离。
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关系又那么特别,但一切已成了追忆。
我们——都长大了。
※※※
这天早上的课程是讲解台湾古地名,有些东西不是四平八稳的印在教科书上,但却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应该知道的。
早一点告诉他,比三岁时就让他背对弍六个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从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讲下来,他的兴趣十分高昂,有时候重复我念过的,比如“艋胛”、“葫芦墩”,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尔后汉译的。
“鸡笼”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时,更是笑不可抑,“听无!听无!”
等他笑够了,我还会告诉他,嘉义从前叫打猫,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时候的样子,跟祖英彦年轻时十分酷似。
祖英彦现在已经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时,他没有任何笑容。
也许,他没有机会练习。
小小孩愈来愈开明、般若居居的气氛也比我初来时好得多,即使方东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从前有生气,连佣人都来跟我说,老师,你来了之后我们这里不一样罗!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原有的气氛也不是我能改变的,但我愿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兰从园子的另一头走过来,神清气爽跟我们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却显现出畏惧的样子。
不过修婉兰不泄气,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顾去荡秋千。
“你看!你看!我快飞到天上去了。”他兴奋地对我大叫,可是始终都没有对婉兰表示出欢迎的样子。
“他怕生,以后就好了。”婉兰也看出来,倒是不以为意。
不过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来台北已经一个礼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虽然当着保母、佣人不好明说,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小小孩的聪颖超过我对他的了解,连佣人都听不懂婉兰那些巧妙的话,他却表现出激烈的反应,用力抓紧我的手,小脸挣得红红的,瞪着修婉兰。
“他舍不得你呢!婉兰轻轻拍他:“阿姨还会买很多礼物,你也喜欢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个鬼脸,跑掉了。
我从心到身,有一阵细细的电流通过。
“跟你相处过的人,很难不喜欢你。“腕兰说:“你看起来冷漠但是心却比别人真诚。
她——指的是谁,修泽明、小小孩、祖英彦,还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欢我,在她得知她父亲爱我之后,她怎么还可能喜欢我。
小小孩跑了回来,一张小脸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虽然被他拽得几次要跌跤,但心里的踏实与满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有苦难来临,做母亲的总是要挡在孩子面前,甚或牺牲生命,那不仅是生物为了延续族群的本能,也是爱。
※※※
婉兰回去后,真如她所保证,托玩具公司送来礼物,其中一个大地球仪最获得小小孩的欢心。
孩子完全被地球仪迷住了,我讲解世界地理时,用心听讲的程度只可以用“狂热”两个字来形容。
我慢慢发现,他喜欢的地区跟永昌企业在世界的分布点完全吻合,他从没有提过“父亲”这两个字,可是他父亲会去的地方却是他关心的重点。
方东美也来看过这个地球仪,她是听说婉兰送礼物给孩于特地来看看的。
她并不关心孩子,关心的是将来和婉兰见面时要说的场面话。
小小孩看见她下楼非常高兴,自戒毒回来后,她不是出去应酬,就是买东西,即使在家也不得闲着,不断有旗袍专家、美容师、按摩师上门,原本得靠大量化妆品的皮肤,现在随时都是容光焕发。
她的身材也因有氧老师的指导而有显著进步。
但这一切,对她的婚姻并无任何帮助。自舞会后,祖英彦没有在般若居露过面,根据这一期的财政杂志内幕报导,自从祖老夫人去世后,他在接班上并不是百分之百的顺利,方东美虽然不管事,公司里却还有一个拥有少数股权的亲戚——陆银龙。
陆银龙没有任何经营的本事,却很擅长扯自己人后腿,不时制造些情况使人疲于奔命。
祖英彦起初不晓得是谁在内神通外鬼,吃了不少暗亏,后来查出来了,想尽办法才把这个捣蛋鬼请走。
祖英彦在合并方氏与永昌时,也花了相当力气与时间,人事、经营才上轨道,现在正是他冲刺的时候,不能常常来般若居,也有情理可原。
方东美来教室时,只能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美,打扮更可以打九十九分,一袭圣罗兰的缎纹风衣,微带男性化的帅气剪裁,让人耳目一新,也完全显出她的纤细。
我不知道祖英彦为什么能对她不动心。
小小孩见到母亲来看他上课,很是亲热,但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粘她了。
方东美又坐了一会儿,到保母带孩子去吃点心时才离开,她走了很久,教室里还荡漾着她的铃兰花香水味,女性的、优雅的、无所不在的香气。
也像是死亡的幻影。
我打开了窗户,赶走这无稽的感觉,我一再教自己不要这样想。
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方东美用的,正是婉兰母亲爱用的香水,并没有什么。
回过头,王美娟站在我后头。我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我不怕她,不管她知道了什么,我都不怕她,可是她的眼神让我知道麻烦来了。
她走到我身边,阴侧侧地说:“我知道你!”
是吗?她知道了什么呢?我的本来姓名?孩子的生母?修婉兰的朋友?还是祖英彦的初恋情人。
或者,她一项也不知道,只是在唬我。
“你很有办法嘛!”她见我不理,又逼近了一步,破坏了所谓安全距离。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冷静地看她,并没被她逼退一步。
“真的不懂?”她哼了声,阴险的扬扬眉,“你以为你还可以——”
她住了口,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口看去,保母站在那里。
王美娟瞪了我们一眼,没再说什么,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她来做什么?”保母好奇地问:“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般若居里,最讨厌王美娟的,不是我,而是她。
过完旧历年,方东美的病又有了新变化,我起初只是奇怪她怎么安静下来,不再出去应酬,也没有大队人马来家里替她美容、按摩,倒是常看见医生在家里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