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的眼中又充满了恨意。
“因为我没有做。”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他瞪着我,但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头,也许他相信了,也许,他在思考。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现在是他最艰难的时刻。
在这之后,他仍有很长的人生要过,如果学会如何去辨别是非黑白,我相信对他未来将会有好处。
他再度抬起头时,那怀疑、不信任的眼光慢慢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
被王美娟的谎言所激起的愤怒其实还存在着,也还想继续生我的气,但现实上,他又发现不是这样,所以只好发呆了。
我凝视着他,深深地凝视着。
小小孩哭了起来,真真正正伤心地哭泣着,从方东美过世到现在,他忍了许久,这才发作。
我抱起了他,让他哭,这种时候,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头好。
保母听见他的哭声,在教室门口张望,我用手势阻止她,孩子哭了会儿,小脸偎在我怀中,抽泣着睡着了,也许他仍不确定,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我,在我这里寻求温暖。
我轻吻着他的额头,然后替他拭去汗。
他真像祖英彦,眉眼是他的翻版,脸型、嘴唇、连耳朵都是一样的。
但愿我能告诉他,那年夏天,我们的青春虽然在海滨消失了,但并不是什么都不剩下。
※※※
方东美走后,二楼整个被封了起来,般若居里更是人心惶惶,案子没有破,成了胶着状态,但慢慢地,再大的新闻也随着时间而沉淀。三天后,方东美的名字只在报上不显眼的地方出现,一个礼拜后,连名字都不见了。
这么轰动的社会大新闻已立刻被遗忘。
然后,冬天来了。
孩子跟我的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好,他没有了母亲,更依赖我,下人们看我的眼光也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
我度过了第一个难关,但在真凶被抓到前,我都还有艰难的路要走。
我奇怪自己的韧性,在痛苦难挨,被当做嫌犯的时刻,还能够泰然自若,不给人可乘之机。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通过了严苛的磨难,只能祈求上苍,不要让我离开我的孩子,请让我有足够的勇气与智慧。
保母也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看得出来,她对我这些日子的表现很感佩服,她说:“我真佩服你,我就做不到。”
祖英彦这天回到般若居,自方东美去世,他在警方调查告一段落后,出国去了一个月。在这期间花边消息跟他扯在一起的是修婉兰,实在无聊!
当然除了照片还有文字,意思是祖英彦前妻尸骨未寒,旋即另有新欢。
我把杂志还给了保母。
“你没兴趣?”她有些失望,“大家都在谈呢!”
我笑了笑,不但对这件事没兴趣,就连当年祖英彦真娶了方东美,我都不见得有兴趣哩!
“你——生气了?”保母小心翼翼地看我脸色。
自从我被无聊的媒体称作“神秘的爱丽丝”以后,就仿佛被贴了标签似的,一举一动,都会跟祖英彦扯上关系。
其实我们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若不是有小小孩的存在,今生今世,我们甚至不会再见面。
我不回答保母任何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不如一句话都别回答。
今天祖英彦回家,她满肚子疑问无法宣泄,尽可以去问祖英彦本人。
这时,祖英彦要助理来,请我去书房。
冬雨湿且冷,书房里的壁炉升着火。
祖英彦英俊的、不苟言笑的脸在火光掩映下,仍有着温柔。
我想起过去的日子,一切是那般遥远,但又似乎是那么的近。
他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都快呼吸不过来了,但我不愿停留在过去,努力回到现实来,冰冷地、客气地看着他。
“爱丽丝!”他忘形地站起来。
我倒退一步,不!我不要他触碰到我,即使是我的影子。
“对不起。”他胀红了脸。
他要说的,又何止对不起这三个字,但若非他现在是雇请我的主人,我也不会来听他讲这三个字。
“我——真的那么——令你讨厌?”他苦涩地。
多年的往事又一次的在心头翻涌,更使得我无法开口。忘不了的,忘记了的,一齐涌了上来……海滨小屋,日落与日出,那么好的日子,那么美的青春……我怀念,却又不想再回顾。
“坐下——好吗?”祖英彦的声音沙哑了。
我坐下来,已到了这一步,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有些事情,我应该对你解释。”他困难的说:“我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了,等我能脱身回去,你不见了,房子也烧掉了。”
原来如此!我又能说什么?一切,都不过是祖老夫人授意与安排,我是被她玩弄下的牺牲者,我不相信祖英彦会不知道。
既然他明白,又何必要问。
也许祖老夫人对他用心良苦,有另一套哄骗蒙蔽的方法,当然,说我死了更好,只不过谎话编得再圆满,她也没想到我会回到他身边。
“方家——”他欲言又止的,“给了你多少钱,你才这么做?”
难怪他恨我,他一直以为我收了方家的好处,祖老夫人的谎话太高明了,但,他恨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又想再见我呢?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兴趣。”我阻止他,“今天,想跟你谈谈庆龄,自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很伤心,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为他做点什么!”
“那是教师的职责。”他截断我的话。
“也是父亲的责任!”我直视着他,“孩子失去了母亲,你是不是该跟他谈谈。”
“谈什么?”他冷冷地回答:“说他母亲被谋杀,父亲是涉嫌人?”
我看着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庆龄是你的孩子。”
他侧过头,似乎厌恶听到我这样说,但为了某种原因又忍耐住,不予反驳。
我们的交谈到这里为止,因为祖英彦的助理来敲门,进来后低低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倘若不是大事,助理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打扰他,我识相地告辞了。
下午上课时,小小孩不舒服,量了体温,有些发热,保母让他先去休息,晚上,换我去陪他。他一直睡到半夜才惊醒,大概是做了恶梦,张嘴要哭,我搂住他、哄他,他抽噎着在我怀中再度睡去。
他一定是想方东美了,而祖英彦又如此忽视他,他小小年纪,上天却给他莫大的打击。
也许方东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彦的孩子,不论是由别人告诉她,还是她自己发现,她都不会好过。
她从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学分,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祖英彦却像一个瞎子般,完全视若无睹。
※※※
第二天晚餐正当我们开动时,祖英彦进来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仅小小孩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讶异。
祖英彦对我扬扬眉,好像是在问:怎么样?
祖英彦玉树临风,小小孩崇拜地看着他,这长餐桌上坐着的两个男性人类,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是我儿子的父亲。
我的情绪难以平复,赶紧低头用餐,等那阵激动过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诉祖英彦,小小孩是我跟他的亲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会谅解我愚蠢的行为,这冒失的举动,会太过刺激他。
小小孩也没有任何心理的准备,他心里唯一爱的,当然是方东美,那是他的妈咪。
我决定过些时候再说。
方东美的死亡成了悬案,祖英彦不同意解剖,而且选好日子安葬。
修婉兰特地从美国回来参加葬礼,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这回她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一来就找我。
“为什么你会牵涉在里头?”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跟祖英彦的关系不寻常,你们——”修婉兰不好意思的顿住了。
她不是第一个做如此猜测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叹气,多日来的委屈一下于决了堤。
当她问道:“祖庆龄——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犹豫的承认了。
婉兰早有准备,但仍然十分吃惊。
“真没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说:“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到般若居来当家教?”
我点头。
“为什么你不告诉祖英彦?”她问:“他是孩子真正的父亲,他有权利知道。”
我怎么告诉他呢?往昔的爱与恨,这瞬间排山倒海而来。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学会好好为自己打算?”婉兰急得都有些生气了。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是她的律师,劝我有空时快快去见他,会见律师固然是请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将来吃亏。
但到了今天这地步,我还怕吃什么亏?
当天下午,婉兰又来找我,告诉我,律师说了,要生父追认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则便会失去权利。
婉兰见我不开口,便又问,若是我不愿自己去告诉祖英彦,可不可以由她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