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小小孩告诉我,失火的那天晚上,阿芬去厨房煮了一壶热牛奶,给了他一杯。
我怀疑过阿芬的牛奶,因为太甜,我只喝了一口,就立刻睡着;而小小孩喝了一整杯,所以一直到我抱他冲出火场,都昏睡不醒。
牛奶有问题,但为什么阿芬自己也喝了,而且因此而逃不出火场。
上次,我曾疑心过王美娟在我窗口纵火,现在少了一个嫌犯,多了一双冤魂,她再也不必受任何盘问了。
到了新家,警察已经等在那里,预备做笔录,这回承办的警员跟上次不同,但对我,都是一样的怀疑。
我已大出名了。
“神秘的爱丽丝.”又出现在各媒体上。
新家虽然有一百多坪,在市区算是大户人家了,但跟般若居完全无法相比,更何况是在半天高的大厦顶楼,除了游戏室,就只有空中花园可以嬉戏,我跟保母说好,小小孩刚从偌大的般若居来到这里,一定会不习惯。我们要尽量帮助他。“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有天,小小孩仰着头这样问我,眼中有着惊惶,可是不等我回答,他又默默走开,寂寞地看着窗外灯火。
我心里难受,却也无能为力。
祖英彦的表现却出乎意料,方东美过世后的流言从没放过我们,他却尽量每天陪我们用晚餐,厨房里也每天挖空心思,精心制作祖英彦喜欢的食物,一早,由厨房助手拿菜单来给我过目。
我觉得不妥,可是大师傅很坚持,保母劝我不必太过固执,家里没有女主人,又没有请新管家,给我过目也是应该的。
慢慢地,我们都习惯了新家,小小孩眺望窗外灯光的眼睛也不再那么寂寞,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城市其实是非常热闹的,即使远方山谷的灯火也各有情调。
听他如数家珍,对四处各有异趣或平凡或辉煌或如串珍珠的灯光、我似乎又重新认识了这个城市。
“真是聪明的孩子!”祖英彦从后面靠过来,同时拥住了我们两个人。
也许他认为我们有复合的希望,也许,他跟其他人一样,认为我藉着孩子亲近他,也许……
但不管哪一种也许,他都不会知道真相。
他们共处的快乐时光就是我的希望,我也相信,总有一天,祖英彦会渐渐喜欢他的。
这一夜,我梦见了王美娟,她和生前一样鬼鬼祟祟地走到我旁边,压低了嗓子告诉我:你要当心!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
一阵冷风阴飕飕的吹了过来,她慢慢消失了。
我这才想到,她已经去世了,一惊而醒。
我不明白,她从未喜欢过我;为什么会来警告我?难道她已经知道放火的人是谁了。
是跟谋杀方东美的同一个人吗?
王美娟心里应该有数。我和她素昧平生,她却晓得我很多事,而且不惜拿那些旧事来伤害我,甚至勒索我。
告诉她那些秘密的人,或许就是放火的人。
只可惜我是在梦里见到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许,我方才做的梦,只是个梦而已,非常无稽的梦,并不代表任何意义。
※※※
小小孩有一天告诉我,明天是方东美的冥诞,他要去般若居扫墓。
我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母亲生日是哪一天,他说是保母告诉他的。
关闭了三个月的般若居大门重新打开时,我虽然在心里早有了准备,但还是为残败的景观吃惊。
建筑物烧毁的痕迹是一个大劫难,没想到树木也枯死了,花园更是荡然无存,只剩下垂头丧气的野草。
小孩把花插在石砌的瓶里,合起小手掌在那儿念念有辞,我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凉,猛一回头,一个白色影子迅速地掠过,消失在不远的密草间,虽不相信大白天就看得到鬼,但也吓得魂飞魄散,失去了力气,只能扶着大树喘气。
修婉兰离台的前一个晚上,我也曾见过诡异的白影在我窗口徘徊,但是它白天出现竟比黎明时分更让人恐惧……那时候我不那么害怕,是因为雾气的阻隔使一切模糊……可是方才短短一瞬,我看到了方东美的脸。
她就是那传说中的幽魂,回人世间探望她的家人。
我走回小小孩身边,用身体护住他,他仍在为他逝去的母亲祈祷。
这时候,大门口响起警车的声音,上次盘问过我的警察又来了,这回他们来,是因为又有了新的发现。
有心人给了他们一个电话号码,他们查到我生产时住过的医院。
我是用方东美的名字登记的。
但经过明察暗访,所有认识方东美的人都异口同声道,方东美当时身材好得很,纤腰只有二三寸。
“但是——”我反驳,有没有生育,是方东美女士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警察着只查到这里,大概也用不着来问我了。有心人又提供了另一项资料——
年轻的梁医师是我第一次去看的妇科医生。
梁医生本人什么话也没说,警察查到了病历,但自此之后的一切记录阙如,更不要说生产了。
“孩子呢?”警察问。
我面无表情,也不想回答,这是我的私事。
“你未婚却怀孕,孩子又不见了?”警察问得非常不客气,好似光凭这一点就要定我的罪,人赃俱获似的。
我问:“我可以打电话给我的律师吗?”
婉兰的律师陈馥明很快地赶来,口才犀利,反应又敏捷,原先对我咄咄逼人的警察立刻不敌,三两下就只有鸣金收兵,承认法律之下,嫌疑犯仍有人权,而没有证据,我连嫌疑犯都算不上。
“审问”完,律师嘱咐我,今后无论警察问我什么,我都别开口,一切由他出面,免得对我不利。
回到家里,祖英彦已经等在客厅了。
我一看见他的脸色,就恨不得往外逃,我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过。
“到书房来。”他不由分说,把我推进书房。
我站在那里,心虚地任他直直地瞪着我,那眼光像头要吃人的狮子。
“为什么?”他问。
只有短短三个字,却得让人用全身力气来回答。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只有不为什么。
当年的我走投无路。
多么简单的理由。
“到底是怎么回事?”祖英彦的脸色比方才还难看,“为什么你——”忽然他像想通似的,脸上灵光一现,“你们——全串通好了对付我?”
他终于想通了?我怀了他的孩子,瞒着他的却不止我一个,是全部的人。
他当然不能明了,如果只是祖老夫人或方夫人欺骗他,都有理可解,为什么我参与其中?
我不能回答,只对自己的愚蠢而抱歉,而羞愧!
“所有的人!”他狠狠瞪着我,“你们只瞒着我!”
瞒不瞒他,又有什么差别,祖庆龄终究是做了他的孩子。
“你知道你剥夺了这孩子什么吗?”他那不可遏止的怒气似乎要掴打我,我禁不往往后退了一步。
他现在痛悔!因为知道了真相,但在真相泄漏之前,他又做了什么,他有好好照顾这孩子吗?他有善待他吗?
在我呆立那儿时,他走了出去,重重关上门。
我仍呆呆站在那儿。
有人推门进来,在我脚边坐下,头轻轻靠在我的手背上。
他在安慰我。
那满是泪水的小脸,像天使一般抚慰了我的心。
不论是不是我生下来的,他都是我的孩子。
※※※
祖英彦一直到晚上才再回来,火气并没有消,只短短几小时,他竟改变了许多。方东美过世,般若居大火,他都没有这样过,总是果决的处理事情,冷静得像天下没有任何事能难得倒他。
现在的他,双目发赤,形容憔悴,有如打了一场败仗,生死交关之际,要对我发脾气,却又由于旁的原因发不出来。
他也不必发了,下午的怒吼,到现在还嗡嗡作响。
我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当时并不是没看见陈氏母女所露出的被绽——她们的计划周密,行动小心,但绝非十全十美,我没看出来,是存心视若未见。
恨与怒——蒙蔽了我。
而我竟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做母亲。
我不能动弹,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悔与恨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烧着,说不出来的痛苦,似乎要把我吞没。
我已不再在乎他要对我怎么样,或是说出什么难听话,真的,我不在乎了。
我的错——只有我才知道。
他怒气犹盛,看见我,更加不可收拾,突然伸出手狠命摇撼着我,吼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被他两只钢钳般的手摇撼得全身发痛、无法思想,但我完全不抵抗,任他抓着、摇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觉他不再摇我了,反而用力拥住我,把我拥进他温暖的怀中,拥得紧紧地,紧紧地,我脑中部分意识仍无法恢复,而空白中,他温暖的胸膛却使我觉得安全。
我听见了呜咽,时断时续,一时之间,分不清是他还是我,只有紧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