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就是担心我的反应,所以才迟迟不告诉我,我应明白她的苦心。
我!我会有什么反应,就算再大的反应也没有什么用吧!
我低头轻啜着咖啡,半凉的咖啡,又涩又苦。
自出生起,父亲就不要我了,现在连母亲也要远走。
“你长大了,应该有能力照顾自己。”母亲说。
我需要竭力自制才不流泪。
“你也该有点打算。”母亲劝告,“父母不是你一辈子的倚靠,迟早是要离开你的。”
我坐在那里微笑,笑得很不在乎,很无所谓。
母亲有些不高兴,但她心里有更多值得高兴的事,因此她尽量不动气。
当初她跟父亲离婚时,双方也是心平气和的吧!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们如果要好好相处,“冷漠”也是方法之一,君子之交淡如水。
吃完饭母亲说:“我送你一程。”
我不想回家,谢绝了她的好意。
“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她问。
当然我自有去处。
她潇洒地把车开走了,并不多问,这也是她的好习惯之一。
那夜,我并没有约会,但没回家,我回到修泽明为我买的房子里。
即使他不在我身边,也比母亲还要亲切些。
※※※
一个月后,母亲走了,修泽明又找着机会回到台北,他的事业散布世界各地,但这段期间频频回来,会不会有人疑心?
“大概吧!”经过长途旅行,他有些疲倦。
人在疲倦时,往往会做出乎意料的事,但他不会,他还是同以前一样,发乎情止于礼。
我喜欢他抱着我人睡,什么也不做,现在我也看破了,反而不再试探他。“我们的观念有所不同。”他慢慢地说:“我对你——是要负责任的。”
哦?是吗?我打了个呵欠,每个人都要对我负责任,累不累啊!
“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非常的喜欢。”
“你不爱我吗?”我又问。
“爱!非常的爱!”
“你想娶我吗?”
这下说中了要害,他在后头闷声不响。
“有什么好为难的?不娶我也不会逼你,若要娶我,就给我一个时间表!”我说。
“我们之间——相差这么多,就怕有一天——你会后悔。”
长到这么大,还真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我冷笑:“给我一个时间表,我好准备,否则——就算了。”
“别逼我。”
“也别拖着我。”我索性豁了出去!“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什么也不付出。”
“我——会——娶你。”他艰难地,好不容易地下定了决心。
“什么时候?”
“总要——一等你大学毕业。”
等我毕业?这句话听起来倒也还算合理。
总算把修泽明的时间表逼了出来,但他也同时要我答应他,替我在银行里存一笔信托基金。
“有信用卡在身上方便些,有信托基金保险些。”他解释。
真像个老爸爸。
“嫌我啦?”他苦笑。
这夜,我梦见了母亲,她不准我跟修泽明在一起,我要走,她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正在拉扯之际……
“醒醒!爱丽丝!醒醒!”轻轻地,有人在摇晃我,我满身大汗的醒过来,是修泽明。
“做恶梦了?”他温柔地问。
我抱住他,突然哭了。
我梦见母亲,母亲也会梦见我吗?
“要不要去美国看看母亲?”修泽明抚摸着我的头发。“交给我办!”
去做什么呢?既然她不要我了,又何必千里迢迢再去见呢?
我把脸藏在他宽阔的胸脯上,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亲近,那也只剩下他了。
但在学校就没那么顺利了,同学们对我很不谅解,他们说:“迎新会你不参加,郊游、烤肉、社团……也没一项看得见你,你就真的这么没空吗?”
我没有反驳。
第二章
我无法跟这群人相处,他们所想的、所讲的、所做的,都是那么与我不同,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又何必为了奉承他们,浪费自己的时间。
有限的时间,我宁愿用来读书,学点东西。
不谅解我的同学觉得我孤芳自赏,于是各种谣言不径而走,居然还有人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冰山美人。
这个绰号已经够教人难堪,不久,还有同学告诉我,由于我的不合群态度,又有了一个新绰号。
“随他们去吧!”我叹气,如果我因为不跟大队人马盲目前进,而受到排挤,那我也活该。
学期愈到未了愈是难挨,大考带给人太多压力,流言更为浮动。好不容易挨到了暑假,我才松口气,不必到学校去面对那些无知的,令人难堪的指责,真是莫大解脱。
更令人高兴的是整整两个月没见面的修泽明回来了。
“相思化作愁肠泪”,痛到心底的刻骨相思,往往令我在访惶无依时,一边抚摸着他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一边猛力咬自己的手指头,免得会哭出声来。
有时候想他想得受不了,只好把衣橱门打开,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衣服里,嗅着他的气味,得到一丝安慰。
这回暑假他可以停留半个月,修泽明说,本来是预备上个月就回来,但只能停留三天,我们根本见不了面,他要秘书重新安排,挪到这个月,才能留得久些。
“就不怕我等不及了?”我幽幽地问。
修泽明抚摸着我的面孔,叹了口气。
我把脸贴在他的颊上,多久了?我一直在幻想着自己这样靠着他,有次我以为他回来了,喜极而醒,才知道竟是个梦
这么无可奈何的感情,无可奈何的人生。
可怜我才不过十八岁,未来还有那么长,我该怎么办?
“我想办理休学。”我告诉他:“以后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修泽明不赞成。
“你怕我烦你?”我问。
“当然不是。”他摇头:“听我说,别胡思乱想,好好把书念完,如果你毕业了,仍觉得我有可取之处,你知道我会有多高兴,若到时你后悔了,也不至于害得你万劫不复。”
我看着他,已经气不起来了,不管他怎么拒绝我,总是那么诚恳,起初我认为他是做作,现在我明白他是怎样的人。
修泽明还是一样的忙,但他尽量抽空跟我相聚,而且每一回,都带礼物给我,我怎么说他,都不改变。
有天他空着手来,我还以为他“改过自新”了,不料他要我往窗外望。
他的秘书罗肇松站在大门口,身旁有一部崭新的车,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我把头伸回来,我不过是个学生而已,要车子干嘛!
“你需要。”修泽明说,这儿离学校有好一段距离,他却一直没注意,上回他来,有天早晨我起晚了,又不让司机送我,他在窗口看着我急急地等公共汽车,车子跑了,我还连跑带跳的去追,敲车门,直到车子重新停下为止,他看了,觉得十分心疼。
那又怎么样呢?哪个学生不是这样的,就算学校有同学开车上学,那也不关我的事,至少我还不想加入他队
“一部车子,对我算不上是什么负担。”修泽明劝我。
我知道,但我不要这车子,跟不肯让司机送我去上学是同样的理由,同学们给我取的绰号已够糟的了,还要再弄部车开到校园去引人侧目?
修泽明拍拍我的肩,“我会要司机把车停到地下室,钥匙搁在抽屉,你想开时再去开。”
我没有再拒绝他,他是一番好意,能为我做的,他都做了。
我愿意相信,他只是在等我长大,我毕业的时候,就是他来娶我的时候;一想到他将是我的丈夫,心里就一阵难以言喻的羞。不由低下头去。
“想些什么?”修泽明问。
我当然不肯告诉他,将来婉兰得喊我妈妈,那么尴尬的情况,我们怎么去对付?
我凝视着他覆在我臂上手,外表上,他还是那么年轻,婉兰——会谅解我们吗?
※※※
修泽明最后一次回美国时,问我要些什么,他会给我买。
我什么都不缺。
银行里,有数百万元的现金,只要稍有动用,便立刻有人补上,信托基金更是笔大数目,这幢大厦也是用我的名义,我唯一的盼望是他快一点回来,暑假那么漫长,一个人是太寂寞了。孙嘉
“我知道。”他保证,最少十天,最多十五天,他就回来了。
修泽明一向说话算话,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实践诺言。
他的身体向来很好,不仅外表看来年轻,做伏地挺身能连做一百个。
但是,说走,也是一下子就走了。
走的那天,是在洛杉矾的家里,与我相隔万里,但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心意完全相通。
虽然我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那一瞬间,我全身痉挛,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紧接着是心口一阵刺痛的难受,我挣扎着坐下,无来由的悲凉使我惊骇不已。
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着修泽明,知道他也在这一刻想着我,我抓住胸口,困难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寻求到一丝救援,无意间,瞥见壁上的钟,晚上七点十二分,换成洛杉矾的时间,正是凌晨四点零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