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别怕,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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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来吃面。”他把碗捧到我面前,白细的面条,碧绿的荷兰豆,水青的菠菜,豆芽,圆圆的蛋,黑色的蘑菇。

  他又是怎么变出来的?

  这个人偷跑进我的厨房,做了一碗面,但他真的是会做汤。

  我坐了起来,这是修泽明去后,第一次吃东西觉得香。

  祖英彦知道我不拒绝他的手艺了,吏爱在我厨房里穿进穿出,做一些好喝的汤或一些奇形怪状的食品。

  “你确定你念的是建筑系吗?”我问。

  他笑着,搔了搔头。

  自他闯入我近乎撕裂的人生,我对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是,我开始参加他的“走”步活动。

  每天早晨,他索性连门也不敲了,直接从他房间窗口爬过来,从厨房窗口打开里面的喇叭锁,大刺刺地就进来了。

  他是在向小偷、强盗示范。

  “还用得着我示范。”祖英彦笑,“天兵天将可是从天而降。”

  根据祖英彦说,依照此地风俗,捉到贼是要打死的,而且,打死不负责。有家人敢追究,一起打。

  本地人三百年前陆续从大陆沿海移民来时,原来是做什么行业?

  我怎么会知道?

  “当年会离乡背井的,当然都是些有本事的人。”祖英彦说:“有办法的上了岸到有办法的地方,没办法的人只好到没J办法的地方去。

  什么有办法没办法的?

  祖英彦说,来这里的就是没有办法的,他们多半是流民、海盗,甚至不符合移民资格,但不管在外怎么打家劫舍,既然在此地落户,兔子不吃窝边草,自然有了生活公约。

  总有外来的贼和强盗吧!

  祖英彦摇头,“哪个笨贼笨盗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偷?”

  这种歪理,我懒得跟他辩,更不会对一个陌生小鬼有兴趣。

  “我不是小鬼!”他皱眉,抗议。

  他不管说什么,我都不搭腔,而在这种没有交谈,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语的情况下,我们居然也能每天一起“走”步,有时候沿着海滩,有时候沿着山路,只是走,迎着风,或是逆着风。

  我起初跟着走,并没有什么意义,反正他强拉着我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海滩上,风景竟是那么清新。

  我在这沙滩上走了将近一个月,但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今天,强烈的绚美竟震憾了我。

  祖英彦也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他奔向巨大的黑色礁石,飞快地攀爬上去,逆着光迎风站立,像一座俊美的雕像。

  他是一个美男子。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回去,祖英彦带我绕了路,到市场去,角落里有个老古董公秤,我不知道那是秤什么的,也许是称毛猪,但我站了上去,祖英彦手上的珐码慢慢往上加。

  三十六公斤的那段日子,真是一场恶梦。

  没有多久,我突然开始跑步了。

  速度当然不快,是所谓的“慢跑”,但总比走路快。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飞,眼泪沿颊而过,获得新的生命似的。

  我不再想死了,只是想念着修泽明。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想要见他,可是他不入梦,我的朝思暮想也不能唤他来,有天我突然领悟到——我不该搬家的,我贸然搬了家,修泽明已经找不到我了。

  我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祖英彦却完全不晓得这些,事实上,他除了对我的生活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和完全投入的热情,并无太大智慧,也就是说,他是一头栽入他假想的世界里。

  他只做他爱做的,只想他爱想的。

  他最常做的,就是来跟我聊天,当然,这也是单向的谈话。

  我不想知道太多别人的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祖英彦在我面前待过了半个钟头,我就会拜托他回去,“你走吧!我累了。”

  然后我躺上床,或是走到顶楼的平台,凝视彼方粼粼发光的海洋,等待着黑夜来到。

  有天夜里,我听见有点动静了,风把纱门吹开,发出“啪!啪!”的声响。

  可是,除了纱门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一整个静夜,都没有任何人出现。

  天亮时,倒像有什么飞进来,然后轻轻坠地。我急急奔了过去,微曦的天光,水泥地上静静倒着一只小鸟,微有气息。但不到一会儿,这只胸口微黄的小绿鸟,在我手中用尽力气扑了一下翅膀,吐出最后一口气,小小眼睛闭上了,全身僵直。

  萍水相逢的小鸟,从前我不知它在何处飞翔、歌唱,它也不知我住在这里,但这一瞬间,它的生死却在我的掌中有了联系。

  我轻轻盖起手掌,小鸟的体温渐渐失去了,很快地转为冰冷。

  这天夜里,我还在等修泽明来,但只听见风吹着纱门,“砰、砰”地声响。

  我哭了。不是修泽明,真的不是修泽明。

  那么刻骨铭心的爱他,也留不住,也是让他走掉了,一点也不回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痴心的相信什么。

  ※※※

  我下定决心离开海滨,写了限时信通知还在梨山采果的二房东,但是没有告诉祖英彦。

  他是个好心的大男孩,救过我的命。但我除了成为他的累赘,这段日子里,我对他有什么助益?

  我平心静气地想,他这般年轻,无忧无虑,我不想再利用他的心了。

  我回到城里,回到我和修泽明共有的家。

  我们在这里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的爱本来就没有太多时间,但是一切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悲惨。

  至少我爱过,我也被爱过。

  走进房间时,我禁不住椎心的痛楚,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回到这里是对的,死亡能把我们的身体分开,但有些事情,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的拥有。

  可怜我先前并不知道。

  我开始学会不再哭,每天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饮食,做个正常的人。

  ※※※

  暑假结束,我没有再回到学校。

  我从小到大,都被教导要好好念书,但到此时,我才开始怀疑,我为什么要念大学?

  我念书是为了谁?

  联考因为加重计分后的问题,我考上的是土壤系,而不是最想念的森林资源保育。一年级学期快结束,我也有过转系的念头,但是下学期成绩当时还没算出来,就算转系考试通过了,万一原校成绩不符标准,恐怕也是白忙一场。

  暑假时,我偶然听见有同学遇到这种情况,正在进退两难。

  我也就更不想回去念了。

  大学并不是受教育唯一的路。

  更何况我的大学生活并不愉快。

  我想去学一点真正想学的东西。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在高雄,一个专做进口外国布料的贸易公司。

  这跟我从前所学完全不同,但那有什么关系?我念土壤也只不过念了一年。

  做了一年业务,我又辞职,到大卖场担任第一线,居然也做得不错,从这之后,我每摸熟一行就立刻转业,陆续的待过纺织工艺家的工作室,工业染料公司……

  每一个工作都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学得很快,学得很多,当我学会了,我就走开,毫不留恋。

  我已不再留恋什么。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猫、狗产生感情。

  我已没有了感情。

  离开小镇的三个月后,我在报上刊头读到一则启事,是祖英彦家里刊登的,只有短短几个字,连姓氏都没登,但已足够让我完全了解他目前的状况——祖英彦已因旷课超过钟点而退学,兵役通知书也到了,如果再不出面,就要被当成逃兵办。

  他——失踪了。

  为什么?跟我——有关吗?

  我的眼前掠过一阵阴影,我跟祖英彦之间并没有什么,应该——不至于成为他失学、逃兵的罪魁祸首。

  我心里虽不承认祖英彦的悲剧与我有关,可是始终忐忑不安。

  那个刺眼的启事连登了半个月,有一天终于消失了。

  我吓出一口气,总算回家了,万一他成了逃兵,就是我的错……至少,我跟他相处了一个月,并没有给他好的影响。

  我不后悔不告而别,但是后悔处理得这么糟。

  这件事不仅对祖英彦造成了影响,也影响了我的后半生。

  多年后我们回溯继往,非常惊讶当时竟对自己的处境无所觉,完全不知道命运的险恶。

  ※※※

  我换过一个又一个工作,过着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日子。

  我不要朋友,有时候,换工作不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打扰了我的人。

  谁能够跟修泽明相比?他生时,拥有我所有的爱,走了,把我最珍贵的一部分带走。

  这样不停的换工作,也终究有倦怠的时候,但倦了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有很多工作可以换,安心做个标准的都市畸零人。

  四年后,我与祖英彦重逢。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老是在生命的转角,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我全身不禁一震。

  “祖英彦要来?祖家又不是没饭吃了。”星期一早上我一进方氏的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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