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她强忍着那份虚弱、晕眩,拖着浮软的脚步走出去,重新对过那张纸条,又走向第二家卖米的粮行。
『没听过!但是——』正在量米给客人的欧巴桑迟疑了一下:『街角那边有个卖录音带的小摊子,好像就是叫什么远的。』
她走到街角时,全身的血液就在这一瞬间冻凝住了。那儿并没有一个什么高远出版公司,小摊子的布桌围上却写着斗大的红字——高远录音带。
高大挺拔的秦伦并不是坐在出版部的办公室中,相反地,他跟其他小贩一样,一有路人走过,就一个箭步窜出来,横拦在人面前,向人兜售录音带。
慧枫站在那儿不能动弹分毫,可哀的事实使她惊惧万分,思想停顿,她不但不能思想,连痛楚都似乎离开了,她呆了、傻了……
守在摊位旁的秦伦另一个同事却误以为她对这些录音带有兴趣,立刻迎了过来,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边栏住她一边劝诱着:『小姐,我想你应该对英文有兴趣吧!本公司出品的录音带,就是专为您——』
就在这时候,秦伦碰了一鼻子灰退了回来,一脸的灰败和沮丧,看那表情,那个被他拦住的路人一定给了他极严重的挫败,在这条街上,这个明亮的白昼,他站在街头出售他的自尊,所得到的,只是践踏……
当他看见他的同事似乎颇有斩获时,投来羡慕的一瞥,那卑微、挫折的眼神使慧枫情不自禁地掩住眼睛……
但来不及了,秦伦已经发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不但疯狂而且狰狞。
『秦伦——』她摇摇欲坠的轻喊。
可是这次她猜错了,他没有过来动手打她,反而羞惭的倒退了一步,两只眼睛不相信的瞪得大大的,那可悲的眼神似乎说明了一切,然後,慧枫所看过的那种疯狂、凌乱的眼神又回来了,他像受不了所有的打击与刺激,终於丢下一切不管三七廿一的掉头就跑。
『危险——』慧枫送出最後仅剩的一点力气嘶喊了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失去了理智,胡冲乱撞的竟闯进正亮着红灯的街心。
快车道上疾驶的车辆像是怪兽般,迅速地吞噬了一切。鲜红的血、飞溅的肉,从怪兽轮下吐了出来,飞洒得四处都是。慧枫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终於一股来自地狱的力量把她吸到了地心。
她不断坠落着……
* * *
宇宙停顿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旋转起来,愈转愈快,到处都是冷利的白光……天啊!这到底是上帝的脸还是魔鬼的脸?当一张模糊的东西在慧枫面前逐渐成型时,她不顾一切的惊喊了出来。
『慧枫!』那张脸更靠近了,还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那手宽大、温暖,她拼命眨着眼,终於她看仔细了,也想起来了,那不是上帝的脸,也不是魔鬼的脸。
『秦——老师——』她只觉喉头一哽,嘴唇噏动着,声音始终发不出来。
秦德言的脸上同样也流着泪,但那表情却如释重负似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的声音也哽咽着。
『秦——伦呢?』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腰以下虚得可怕,宛如有人用管子把她的五脏内腑全掏空了,只剩下虚虚荡荡的外壳。
秦德言刚刚和缓下来的脸色立刻变了,但他咬住牙;『他——很好!』
『老天保佑!』一阵惊喜、一阵叹息,不禁喃喃地叫出声来。秦伦很好!老天!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她发誓,以後他再怎么打她、骂她,甚至羞辱她,她都不再计较了……慧枫的眼角内又迸出了泪花,秦德言这句话给了她太多的力量,甚至支持着她继续活下去!秦伦!她在心中拼命叫着,我拖累了你,可是,蒙老天保佑,我要补偿你,好好的,用我的一生……
『你做什么?』秦德言突然惊叫起来。
『我——要去——看他!』她无比艰难的要下床。
『快躺下!』秦德言强忍着泪,把她按了回去。
『不要——阻止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气:『我一——定得——看看——他。』
『难道你光只是想看他,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了吗?』秦德言那好看的眉毛整个皱了起来。
『孩子!』啊!她怎么忘了肚子里还有秦家的骨肉呢?真是……『您——』她苍白极了也黯淡极了的脸突然有一抹羞红。
『医生告诉我的!快躺下,你一定得好好休养,知道吗?』
『可是,秦——伦他——』
『我会照顾他!』
『谢谢!』她为了孩子只得再躺下去,躺下的那一瞬,她不但全身虚脱,天旋地转,还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拼命的喘着气把气缓了过来,才能开口说第二句话。
『秦——』她才说出第一个字,秦德言就紧张的蹲在她床头。
她的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骗你的!』秦德言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好起来,天!』他用手胡乱的转着眼睛:『慧枫,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
『我会的!』她把脸别了过去,『秦——』她这才想到,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秦德言,在这个尴尬的局面中,她应该继续若无其事的称他秦老师,还是乾脆跟秦伦一样喊他爸爸?可是,万一他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呢?更何况……她在心中轻幽幽的叹气,她多么希望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只是,这个愿望来不及了。
『看,你婶婶来了,你昏迷的这三天里,她每夜都守着你!』秦德言从床边站了起来:『我也该去办办秦伦的事了。』
他的话很奇怪,是不是?她正要问,婶婶庞大的身躯已经走到了床前。
『你醒了?』婶婶那憔悴的、浮满油光的脸,掠过一丝惊喜。
『婶婶——』
『不要哭!乖,不要哭!』婶婶一下子慌了手脚,放下手上提着热腾腾的鸡汤,就一把搂住了她。
婶婶身上的油腻气味,这次非但没有引起她的厌恶,相反地,她只觉得无限的安全。
就像是她三岁时孤苦伶仃的被叔叔带回家时,婶婶一边说可怜一边抱住她时一样……她伸出另一只没有绑上点滴注射的手,也紧紧地攀住婶婶厚实的背。
她真想放声一哭,可是没有几分钟,她就在这种快慰的情绪与极端疲乏的情形下,又进入了梦乡。
『让她睡!』医生走了进来,检视了一下,然後说:『她失血太多,又受到这么大的刺激,要让她先把身体养好才成。』
『我知道!』婶婶点点头,注视着慧枫的脸上全是凄怆之情。
* * *
秦德言走出病房後,那原先的强颜欢笑全不见了,而且步履由稳重而蹒跚,他在长廊上缓缓的走着,那凄楚的背影,就是陌生人看见了,也会想过去问他,是不是在人生旅途中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他忍住了一阵又一阵的泪,可是喘息得愈来愈厉害,他再也不是那个高傲的大画家,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任何肉身在这个宇宙间都是卑微的,都是平凡的。
因为它太脆弱,脆弱到一只轮胎或是一颗子弹,或仅仅是一场惊吓就会彻底被摧毁。
但也因此而产生了强者!他又喘了一口气——只有强者才能战胜一切,够资格和命运抗衡,因为强者最大的原则就是不管所有的条件多么恶劣,也要活下去。
慧枫——他在心中轻喊,无论如何,都请你要勇敢的活下去。
长廊的尽头有两个男人站在那儿等他,秦德言走了过去,接过他们手中的一本簿子和笔。
『火葬还是土葬?』其中一个男人问。
秦德言的嘴唇颤动着,但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在火葬的项目上,用发抖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男人离去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住的喘息着,秦伦死前凄惨的景象又回到了眼前。
他遮住了眼睛,往昔孤傲洒脱的气概不见了,他像每一个晚年遭受丧子之痛的老人般瑟缩在那儿,双肩不断耸动着,同时发出「噢、噢」的哭声。
生命中突然遭遇到严霜猛烈的侵袭时,他一下子老了。
* * *
『为什么我不能去看秦伦?』慧枫满脸狐疑的望着秦德言,有些事情不对劲,是不是?这点她一进医院就感觉到了,现在,她已经复原得差不乡,还是不准她出病房,真是奇怪。
『因为秦伦的伤比较重,需要静养。』秦德言回答得很自然,神态上找不到什么破绽。
『我不会吵他的。』她真有些不耐烦了,『而且我去看看他就回来,只看一眼就好,我保证!』
『那也不行!』秦德言微一沈吟。『医生嘱咐过。』
『我去跟医生商量商量!』她坐在床沿开始找鞋子。
『医生不会准的。』他颇有碍难的凝视着她,那眼光中包含着太多她不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