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但是我要离开这里!』她急促的,几乎口齿不清地说,那历尽沧桑的小脸上,却有股振奋的光芒在跳动着。
『等冬天过去好吗?』
『我一定要离开,再也没办法待在这里了。』她的声音中充满苦恼,但又有着要与此地割断一切的勇气与决心,那决断的态度令人惊诧。
也许,经过长长的一个冬天,她自蛰眠中醒了过来,离开了美梦、离开了幻想。也带走他的美梦、他的幻想。
『可是我需要你!』他忽然听到自己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热泪溢满了她的眼眶,他转身去打开窗户,远处山色水光隐约的已有了春意,可是他却觉得世界一下子陷入了冰冷的绝境中,他生命中的严冬来了。
他就站在那儿迎接着,看着它向他一步、一步的走近……
* * *
慧枫见到馥芬的父亲,可是离上次的见面,彷佛已有一世纪。妻子的死,给了他太大的震撼,他整个人崩溃了似的,不仅颜容憔悴,头发也全白了。
临进门,馥芬还一直在害怕暴躁的父亲会对她大发雷霆,结果父女乍然相见,立刻抱头痛哭,连担心的时间都没有。
在往返孙家的这一路上,她始终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她是个外人,也就像个外人般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但孙家悲痛的气氛却给了她莫大的冲击。
这一次她不是丧礼的遗属,也不是当事人,所以她可以清楚的听见了哭声。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她这样想着,谁会来为我痛哭呢?也许有人会哭,可是——有谁会一辈子都还记得我呢?她打了个冷颤。
悼念亡者谁都会一掬同情之泪,但人的一生太长太长,人除了记得自己,能感受到自身的创痛及喜乐,又能有多少闲心去关切别人?更何况是已去逝的!
馥芬的父亲由於失去妻子,便产生了一种恐惧,他害怕再失去女儿,一再要求馥芬搬回来住,可是馥芬拼命摇头拒绝了。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不答应父亲这么容易就能办到的要求——』馥芬在回来的路上,抹去了泪痕道:『他认为这样做对我最好,可是他不晓得我已经定型了,我有我的生活习惯和方式,他未必会喜欢;他现在只一厢情愿的要我回去,以为只要回去一切都可以解决,却没想到,到时候发生磨擦时该怎么办!』
慧枫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你会不会认为我太现实?』
『馥芬,我想通了,我要离开白楼,你那儿还欢迎我吗?』
* * *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开始。慧枫环顾着四周,这安祥而雅致的法国式房子,就是今後她新生的开始。
馥芬从她手中接过箱子和大衣交给佣人,然後挽着她的手臂,柔声地说:『来!让我们来看你的房间,我发誓你一定会喜欢!』
房门在她眼前开启时,她必须竭力自制才能避免眼泪奔流。天啊!这么美这么美的房间。
『谢谢你!』她突然转身,紧紧握住馥芬的手,而馥芬那双充满了解的眼睛也有着泪水。
『要不要进来看看?』馥芬鼓励着。
她走了进去,进到这个又温柔又充满友爱的房间。
馥芬的品味比以前讲究多了,而且十分成熟,她不但擅於搭配,更懂得表达个人的风格,把这种风格优雅的藏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慧枫轻轻摸着铜床上散垂在四周的花边,这个以粉蓝色为主的房间,真是可爱极了,缎子的被盖里还绣满一朵一朵的毋忘我;其它的家俱也是一样的可爱,尤其是立在玻璃窗旁的那一副画架,她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
『我希望你能继续画,你有天份!』
她摸着那副昂贵的画架,眼光落到一旁可以活动的画桌与小几,丰沛的日光照到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上,像照着一簇花园,而这花园将日日开满鲜花。
馥芬打开了窗子,窗外正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一半露天,一半在玻璃暖房里,除了一些瑰丽的花朵在阳光下盛放外,玻璃花房内更充满了珍奇异卉。
『我很寂寞!』馥芬自我嘲笑地耸耸肩:『要不然依我这种个性,怎么可能当种花女?』
『这些——都是你种的?』她惊讶的,比刚才发现馥芬会设计房屋更惊讶。
『是啊!种花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爱它,泥土一定会给你回报,比爱人单纯得多!』这是个奇迹!对不对?慧枫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拥住了馥芬,无论是谁,都会认为馥芬现在已显堕落不堪。但馥芬虽然走错了路,本质中有种精纯的东西,促使她脱离腐败,创造出丰富的生活。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说什么?』
『馥芬,有件事你可能一直都不晓得,你有才华!』她恍惚了整个冬天的眸子内突然灿出了热切的光芒。『你可以朝这方面走!你可以成为一个景观设计师!』
『景观设计师?』
『这是秦——老师以前告诉我的,他说艺术家的分类愈来愈细,景观设计师是实用艺术中的一种新兴行业。』
『你怎么认为我可以?』
『你在这方面有才华有潜力,你不妨考虑考虑!去上学吧!馥芬,你不是一直鼓励我不要放弃念大学的机会!』
『功课荒废太久了,我没把握。』
『我不是要你考大学,更何况目前的大学中也没有景观设计这一门学科。你可以先在大学里旁听相关的课程,比如都市计划、建筑学,然後再想办法作设计名家的弟子——』
『这太麻烦了—』馥芬耸耸肩膀:『我不能适应!别人也不能像你一样的接受我!』馥芬低下头去,强装的潇洒消失了。
『你没试试看怎么知道?』慧枫摇摇头:『一开始当然会比较困难,可是你要有信心。』
『只怕没有!』
『也许你仔细想想就会有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到你的痛处了?』她温和地:『馥芬,你总不能一辈子过这种受人豢养的日子,对吗?』
馥芬愣住了,好半天才倒吸一口冷气:『你没有变,慧枫,你还是从前那个你,既精明又爱说教!』
『不,我变了!』她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转过身来:『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你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今天早上我照镜子时,发现我在这一年中经历过好几个阶段,每经过一个,就死一次。』
『可是你的口气、态度——』
『表面的东西有时候只是习惯。』她又笑了笑:『馥芬,刚才我进这个房间时,十分的感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真正属於自己的房间——』
『你为何欲言又止?』
『我现在才想通了为什么在喜悦中会有不对劲的感觉,馥芬,我们都不再是住这种梦幻之屋的年龄,我们都长大了。』
『可是,这是特地为你布置的,你应该有一个温馨的地方来治疗伤痕。』
『我的伤痕在今天早晨照镜子时就已经过去了,馥芬,让我在此地瞻望我的未来。』
* * *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第二天在早饭桌上,馥芬满脸严肃地说:『即使我不再跳舞,我也该像个人般活着。』
慧枫坐在她对面,眼光中充满了了解,经过了这么多世故,她和她的好友更亲近了。
『当初我把一切都弄糟了!』馥芬狠狠地喝了一口又黑又苦的咖啡,痛恨而自责地说:『我离开方大可的时候,心里充满的是愤怒和绝望,恨自己的无知,发誓这一辈子不再碰那双舞鞋。』
『馥芬,事情已经过去了!』慧枫轻柔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还没过去,我一直认为当初爱上方大可的原因很复杂——环境的压力、联考的重担。』馥芬的眼中有一种奇特的光:『後来我彻底反省,才知道这一大堆理由只是逃避现实的藉口而已,我也一直为我做错了这许多事而责怪我母亲——』
『你现在还——恨她?』
『不!』馥芬摇摇头,疲倦而哀伤,她的手肘撑在餐桌上,两手捧住睑!『她下葬的那一天,我才弄清楚,她也许有错,可是我错得更多,因为当初我是可以选择的,但我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她,甚至让她也产生错觉——我之所以这么堕落,都是她害的!』
『人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慧枫饱经创伤的心弦,也为这一句话而有所触动。
『对!我所要说的,就是这一句!』馥芬从哀伤中抬起头,眼睛中蓄满了晶莹的泪水:『我们走了那么多的寃枉路,失去了那么多宝贵的东西,得到的,不过是这一句话而已!』
『而这句话你我都可以受益终生。』
『慧枫,你真的变了,变得好有智慧!』
『你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