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枫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张照片上,隐约的,有种奇怪的感觉向她袭来,但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只觉得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牵连。一种——无法解释又那么令人无法释怀的牵连。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她对自己摇了摇头。
可是吃过中饭後,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个问题,而且想得更多了。她问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她是谁?
关於这点,她不止一次的问过董汉升,他的答覆却很模糊、很笼统,或是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要不然就是那千篇一律的答覆:『生病以前?你就是我太太啊!』
这种话初听起来十分俏皮,但现在愈来愈不能满足她了,她真的好渴望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以前的她快乐吗?有智慧吗?她其他的家人呢?除了董汉升,她还爱过谁?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开始在她脑中回旋,而且渐渐扩大成型……
也许她做过小偷?也许她杀过人?也许——她有着更不堪的遭遇,所以她失去记忆後,董汉升乾脆把一切掩埋起来,让她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对!一定是这样!所以她才找不着往日的任何痕迹,没有照片,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忆……
可是,这样公平吗?毕竟她不是一无所有的活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她一样,拥有的只是个全然空白的过去。『我一定要知道!』慧枫握住了拳头,喃喃自语着。『否则我不会安心的!』
啊!有了一股血液上冲,她咬紧了嘴唇,她怎么这样傻呢?董汉升即使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过是个外人,世界上最清楚的,应该是她自己!
『对!』她叫了出来,她一定要努力回想,把这一大片空白补起来。而且她有了心理准备,不管她的过去有多么糟糕,她都愿意去承受。
她坐在那儿呆想了一个下午,偶而,有些模糊的片断会突然自脑际涌起,似乎呼之即出,但又立刻神秘地消失了。
就这样反反覆覆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折腾她到黄昏。
『怎么灯也不开?』董汉升一进门就对屋里的一片黑皱眉。
她这才蓦然惊醒:『我——忘了!』
『你坐着,我来开!』他开了灯後走过来,眉毛舒平了,用手探探她圆滚滚的肚子,笑嘻嘻地说:『我儿子还好吧?怎么啦?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注意到她脸颊上的泪痕。
『我——刚才做了个恶梦!』这是她第一次向他说谎,但她觉得这很重要,她已经开始不愿意在他面前像根玻璃管似的透明,她开始有秘密了。
『又梦到哪个坏人了?』他耸耸肩:『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那是种幻觉,真正的坏人不见得长相有那么可怕,手段有那么直接,说不定还长得十分儒雅,可是肚子里满腹害人的诡计,比如所谓的——』
又开始演讲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演讲狂」的毛病是在她失去记忆之前,还是现在才有的?每次她一提出什么问题,他就把她当作小学生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可是内容却又多半与她的问题无关。
『六点了,我们该开饭了。』当他说到一个段落时,她温和的打断了他。
『我今天不能在家里吃晚饭!』他抱歉地看着她:『我特地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得赶七点半的英航班机到香港去。』
『香港?』
『我有笔很重要的生意,非去不可,谈完了我马上就回来,一定赶得上你的预产期的。』
『可是我马上就要生了,你若不在我会害怕!』她怯怯地看他。
『傻丫头!』他笑了:『怕什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的?你不是看过「婴儿与母亲」的录影带,里面说的还不够详细?』
『光看录影带有什么用?我又没真的生过!』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了心口,就像下午那呼之欲出的回忆,只是这次更强烈、更确实。
可是他的一阵大笑打断了她的努力回想:『看你吓成这样,真傻!乖!别怕!我保证一定及时赶回来,阿贞——』他向後头喊:『马上给我收拾行李。』
他走了,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包围着她,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可以把握住这个紧要关头,集中心神,恢复她旧时的回忆。
不论她以前是什么,她都愿意去接受。
慧枫又拾起了那张报纸,也许那张照片有助於她恢复记忆。她出神的盯着徐凯文的照片,他的面孔在眼前渐渐扩大了,而且开始挣扎着想变成一个清晰的影像。『徐凯文——』突然之间,这个名字使一切豁然贯通。这名字,天!这名字是她最爱最爱的男人的名字啊!她这一生,真真正正去爱过的男人!
她全身颤抖,宛若雷殛,一切的回忆就如同水中的倒影,因为波纹的平息而清晰无比。她终於想起她是谁了,往事在脑际中一幕幕的出现,一幕幕的震撼着她,她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而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她疑惑地注视着荡漾着粉红色气息的卧室,有种窒息的感觉。猛地,她由化粧镜中瞥见自己的腹部。
这是谁的孩子?谁的?
她张大了嘴巴,可是一点也叫不出声音来,由於惊骇过度,她的整个睑孔扭曲成可怕的形象。
孽种!
所有的事都无法阻挡的回来了,啊!秦伦,他的丈夫,因见义勇为替她背起人生的十字架而命丧黄泉的人。还有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公公,那个画尽生命最後一滴血的画家,啊!她的白楼,为什么烧成了一堆灰烬?
凯文——她大叫着,为什么我怀了这个孽种?你在哪里?
慧枫热泪交进,用力槌打着腹部,她不要这个孩子,这个魔鬼婴儿,它不是她的孩子,它是来惩罚她的魔鬼,它有着最恶劣的血统,天哪!她绝望地、惊惶地敲打着它。去死吧!她诅咒着。突然一阵破裂的声音使她住了手,熟热的一股暖流淌了出来。
它死了吗?魔鬼被她打死了吗?
她又痛苦又兴奋的看着液体顺着她的腿部滑下,在地板上聚成一滩,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一股要把她撕裂成两半的疼痛,她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扑到樯上,紧紧抓住那儿一个凸出来的挂钩,可是挂钩一下子就被她猛力的揑碎了,她的身子往下滑落,整个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也要死了吗?』她跌在地板上时,「死」这个字清清楚楚地掠过她的脑际。
蓦地,这一生所有的伤痛与挫折又回来了,所有爱她、照顾她的人全都离开了。连她那时一心想生下来的孩子也死了,她一个人,孤伶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但是又一阵剧痛却提醒了她,她没法再忍受了,老天慈悲一点,让她死吧� �
听到声音赶到她卧室的是正在看电视的张护士,她本来就听到一些笑声、哭声,但她并不在意,孕妇偶尔会情绪不稳,让她发泄一下也好。可是当她听到惨叫声时,她发现不对劲了,『魔鬼!魔鬼!』张护士趴在门上听见慧枫大叫着的竟然是这两个宇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夫人!』她不顾这些用力拍打着门。『让我进来!』
慧枫无助地看着暖热的液体继续流出来,门——实在是离她躺着的地方太远了,她构不到门锁。
啊——又是一阵剧痛吞噬了她,魔鬼在她子宫内不断疼痛着,那可怕的痛苦,使她充满恐惧。
『我不能死!』求生的意志终於战胜了一切,她要活下来。董汉升——他害死了他们两个,她绝不能倒下去,无论如何,她都要替自己和凯文报这个仇。
张护士和阿贞终於找到了备用钥匙,冲了进来,当她看见慧枫奄奄一息,倒抽了一口气——
『夫人!』阿贞哭了出来。
『不要哭!』张护士立刻制止了她。『快去打电话给医生,说夫人要生了,电话号码在写字抬的玻璃垫下。
『夫人,您一定要振作!』张护士抓起她的手腕替她量脉时,然後看她收缩的时间,心不由一凉,照她收缩的频率来看,恐怕在医生来之前就会发生危险。
『夫人!医生马上来,您忍耐一点!』张护士一边安慰她,一边注意她的阵痛,三分廿秒、三分半、三分四十秒……糟啦!真的要生了。
『痛!』慧枫哀号着,不是为阵痛使她无法忍耐,而是这个魔鬼般的孩子。『我不要它,魔鬼!我不要!』
『夫人!镇定些!』张护土给她的样子吓坏了。一般女人都是大声怒斥丈夫害她们受苦,但诅咒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阿贞,来帮我扶夫人到床上去。』
『不要!』慧枫咬牙切齿的脸扭曲得更厉害,彷佛这一辈子就别想再恢复原状了。
『阿贞,快!夫人就要生了!』张护士顾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她在慧枫的尖叫里,和阿贞全力把她抬上床。然後叫阿贞到浴室中拿乾净的大毛巾,再烧一盆热水来。
张护士把毛巾铺好。用热水洗了手,当她的手屈起慧枫的两条腿,把枕头垫在下面时,慧飒恐惧地看着她,那是她头一次看到人的眼中同时有着恐惧又凶狠的光芒,夫人——似乎真的不要这个婴儿!但张护士没时间想了,一个小小的东西已经在生命神秘的律动中,开始了它的第一部,她看见它的头用力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