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她还小曾这样孤独过,即使是遭遇到再大的挫折,她的心灵也都有所皈依,但这次不同了,白楼被董汉升的一把火烧掉後,她不但失去了家,失去了凯文,也几乎失去了自己。如今,她找到了自己,却无法再回到原先的位置。
『太太,要坐车吗?』一部亮着灯的计程车驶了过来,女司机伸出脑袋来兜生意。『风太大了,小宝宝会着凉的!』
『信义路!』她坐了进去,到了信义路一个巷口,她下了车,待女司机的车走远了,她又叫了部车。
『火车站!』
『太太赶火车?』司机有些疑惑地问。『噢!我想起来了,有一班开往花莲的莒光号,唉呀!时间马上到了嘛!』年轻的司机非常热心,猛一踩油门就横冲直撞而去,到了车站还热心的帮慧枫把行李提下车。
『你恐怕来不及买票——』一阵刺耳的汽笛声传来,司机看了看手表:『你就直接上第二月台,到车上再补票。』
在他的催促下,慧枫总算赶上了清晨的第一班北回线莒光号,喘息稍定车门就关了,她不禁对自己苦笑,人的命运真是这般微妙,她本来不知何去何从,但竟阴错阳差的上了她并不想上的车,可是到东部去又有什么不好呢?董汉升绝对想不到她会不按牌理出牌。
『太太,请这边坐!』正当她在已经坐得满满的车厢中,希望能幸运的找到位置时,一对年轻的夫妇把皮箱移开,很客气的招呼她坐。
『谢谢!』
『这是您的宝宝啊?』年轻夫妇的那位太太开口了,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妇人,个性十分活泼。
她点了点头。
『好可爱啊!』年轻太太跟丈夫说,语气里不胜羡慕:『刚生的吧!你看,好乖都不哭。』
『是啊!才生下来四天。』慧枫漠然地看着孩子甜睡的小面孔,再可爱再乖都跟她没关系。
『是少爷吗?』年轻的太太继续搭讪着。
『嗯!』慧枫从手提袋中取出一块尿布,摺成两半。
『尿湿了?要不要我帮忙?』
『你会吗?』年轻的丈夫看太太这么热情,有些担心的问:『换尿布也是一门学问呢!』
『我当然会!』太太白了先生一眼:『哼!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啊!』
慧枫听到这儿心中一动,问道:『太太,请问您贵姓?』
『我先生姓徐,我娘家姓陈。』
『您刚才说——?』慧枫在徐太太协助下,让婴儿仰面躺着,成功的换下尿布,扑上爽身粉後,又把尿布裤扣紧。
『我们拌嘴——您见笑了!』年轻的太太语气不免有些幽怨:『我的子宫开过刀,医生说没希望了,所以看到别人的宝宝总是很羡慕。』
『您可以——领养一个?』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先生看来看去都不中意,我看啊!他恐怕是等着娶小老婆哦!』
『谁说的?』徐先生被太太一调侃脸都红了:『那些孩子来历不明,万一是拐来卖的怎么办,再说长相也不可爱,除非——』
『你要死啦!』太太立刻警觉先生失言,『怎么可以拿人家的孩子乱比方?』
『对不起!』先生也赶紧道歉。
『没关系。』慧枫大方的笑着。
『太太你贵姓啊?』
『真巧,我先生也姓徐。』
『那真是太巧了。』年轻的太太很高兴的说:『我先生在林务局工作,我们住在台中,改天您有空欢迎来寒舍玩!』说着,就从皮包中取出一张名片,双手交给慧枫。
『徐先生是研究森林的专家?』怪不得这对夫妻看起来这么单纯,跟一般城里人不同,原来日日与大自然为伍。
『谈不上什么专家,我只是喜欢而已。大自然是一门永远也研究不完的学问,不过我的兴趣还是放在生态保育上——』
『又念经了,』徐太太又白了丈夫一眼,告诉慧枫说:『他啊!一年难得下山两趟,所以一见到人就吹牛。』
『徐先生学有专长,我倒很有兴趣听。』
『你看吧!』徐先生眉飞色舞的看着太太。『生态保育,不但是有趣的科目也是应该——』
『人家是客气话!』太太浇了他一盆冷水:『徐太太,你先生在哪儿工作啊?』
『唉呀!该喂奶了!』慧枫避而不答,很技巧的把婴儿交到她手上,伸手去取已经放好奶粉的奶瓶。
『我帮你冲热水。』徐先生看她才刚生产过不大方便,立刻自告奋勇去找饮水器。
『他是真喜欢这孩子。』徐太太笑道:『他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除了生态还是生态,除了森林也还是森林,从没见他这么热心过。』
『又在说我坏话了?』徐先生拿着奶瓶笑嘻嘻地回来了。『一逮到机会就在背後糗我!』
『谁糗你!我是在赞美你,难得这么勤快!』
『没办法,我有你缘嘛!』徐先生把奶瓶交给太太:『如果你也生个这么漂亮的宝宝该有多好!我一定天天为你服务。』
『你——』太太狠狠白了作丈夫的一眼。
『徐先生真爱说笑!』慧枫安慰地看着年轻的太太:『其实应该说宝宝如果有你们这样开朗、有爱心的父母该有多好!』
徐太太叹了口气:『难哪!』
列车就在这时停了下来,慧枫瞥眼一看,已经到基隆了,她量好奶瓶的温度後,把孩子交给徐太太:『你帮我喂一下好吗?』
『可以吗?』徐太太惊喜不已的接过来,一双大眼牢牢地盯着孩子肥嫩的小睑,生怕他会从她面前溜走似的。
『我刚才上车时太匆忙了,来不及买票,现在我想去找列车长补票,可不可以麻烦您——』
『当然可以!我早就想抱抱他了,可是你去补票为什么要提着皮箱呢?』徐太太奇怪地看着她从行李架上取下了皮箱。
『我想补完票顺便到洗手间去换一下衣服。』
『好好好!那你赶快去补票吧!要不然一罚三倍可吃不消,孩子我帮忙顾着,你放心去吧!』
『如果他尿湿了,这个提篮里有他的尿布,还有小衣服。』慧枫指着装得满满的篮子说。
『我知道,我会的!』
慧枫提起皮箱往前走了两步,她狠起心不让自己回头,她知道自己如果一回头,这出戏就完了。也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舍不得。从生下来,她就没好好看过一眼的孩子……为什么她现在又这么伤心呢?
火车关起门,向前慢慢开动了,她站在月台上,看见一列列车厢在眼前掠过,当她看到年轻夫妇所乘坐的那节车厢时,不禁屏住了呼吸。
坐在窗口位置的徐先生正好在这时候向窗外看了一眼,看见她时,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但是在瞬间,急驶的列车就把什么都带走了。带走她的孩子、她的过去、她的青春、她的梦……
她也再回不了头。
慧枫明明知道这样最好,却不禁痛哭失声。
第十章
『住宿还是休息?』旅馆的柜枱小姐打着呵欠,不耐烦地从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钻了出来。
『休息。』
『四小时二百元,时间超过以一天计算。』
『可以!』慧枫从皮包里取出两张钞票,领过一张客房卡。
柜枱小姐按铃叫服务生来,帮她把行李提到房间,慧枫锁好门就立刻躺上床,她才刚刚产後五天,别的产妇还在床上吃麻油鸡,她却办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哭了一会儿,她终於又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梳洗过,不管怎么样,她如果要痛快的哭的话,至少得把这件事情办完。
* * *
山道还是那么清幽,远山翠绿得像刚为水洗过似的,缀在其中点点粉红的是早开的樱花
『小姐——』计程车司机转过头来,不放心的问:『还有多远?』
『你到前面左转,再直走十分钟就到了。』她凝视着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影子,她为了来这里,特地换上一套白底蓝花的丝裙,少女的清纯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少妇的成熟与雍容。
当徐老太太经过管家的通报在客厅见到慧枫时,十分慈祥的迎过来,拉着她坐下:『你怎么一个人来?汉升呢?』
『我离开他了!』她静静的微笑着。
『怎么会呢?你们——吵架了?』徐老太太大吃一惊,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我只是突然清醒了。徐伯母,我恢复记忆了。』
『你说什么?』徐老太太吃惊的往後缩了一下。
『您骗得我好苦。』慧枫仍保持着笑容,可是眼泪涌了出来:『您明知道我和凯文相爱,为什么连您都忍心这样折磨我?』
『你们的事——我不清楚!』徐老太太狼狈地站了起来。
慧枫的眼泪终於随着笑容落了下来。
『凯文呢?』她问,她不再求任何解释。
『他——死了!』
『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她的身体在颤、在抖,可是她努力维护尊严,那坚毅的态度,即使饱受挫折,也像是个不屈不挠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