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晓得?』这下换慧枫张口结舌了,鼎鼎大名的桂珊为什么晓得她?
『你晓得我是谁吗?我是沈曼丹的母亲。』桂珊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在此地碰见你。』
『曼丹,她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慧枫完全愣住了,沈曼丹从未提过她有这么一个名声显赫的母亲。
『她已皈依天主,去年底到义大利去了。』
一时之间,慧枫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想哭。
『曼丹跟我说过,你们是好朋友。』桂珊好半天、好半天才从激动中克服过来。谈起爱女,勾起了她太多的伤感。
『她这样说——我很惭愧。』慧枫垂下了头,她看错了沈曼丹,她至情至性,敢爱敢恨。
『也许我太冒昧了,』桂珊仍然用那亲切的眼光凝视她:『可是我却觉得有义务照顾你。』
『为什么?』慧枫抬起头,机舱外是一大片雨云,飞机正从其中越过,方才的碧海蓝天现在萧瑟一片。
『我想是为了曼丹。』桂珊叹了口气:『她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从她幼年开始,我就为了工作在世界各地奔波,没能好好照顾她……』她难过得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直到秦德言过世,我们母女才有机会好好地相处了一个月,但这也动摇不了她出家的决心,看到了你就使我想起了她,如果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再有一次机会——』
慧枫看她伤心,自然也很难过,但是她还是硬起了心肠,她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她曾接受过一次,结果几乎毁掉她的一生。
『伯母,我跟曼丹不同。』她轻轻地说:『更何况您也没有义务照顾我。』
桂珊摇了摇头:『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你,这样吧!我在美国东西岸各有一个画室,我把地址留下来给你,如果有一天你有急事的话,只要通知我,我立刻会来。』
两天一夜的旅程终於结束了,当飞机降落时,慧枫松开了安全带,一时之间宛那置身梦里。
她来到美国了!她真的来到美国了!她心里不断地叫,她一定要摆脱所有的不幸与阴影,在这块只有明天的土地上重新开始。
『有人来接你吗?』桂珊问。
她点点头:『是徐伯母的一个朋友。』
这两天她们在飞机上几乎无话不谈,慧枫自有生以来,从没这么相信过一个人,桂珊的艺术家气质与亲切的慈母形象,成了她倾诉的对象。
『那我们就在这儿说再见了!』桂珊微笑着说,慧枫看见她眼中有泪,旅途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们紧紧牵在一起。
『这就是缘份!』桂珊曾跟她说:『你跟曼丹在白楼认识,而四年後,我们却同机到美国,如果不是缘份,怎么会这样巧?』
『再见!』慧枫紧紧握住桂珊的手,情不自禁地也热泪盈眶。
『不管遇到什么事,慧枫,答应我,你一定要勇敢、要坚强!』桂珊那高贵又亲切的面孔洋溢着无限的智慧:『我当年来美国的时候就跟你一样的年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可是我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十年内闯出了自己的天下,所依凭的只是勇敢与坚强,我祝福你能在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得到你该得的一切。』
『谢谢!』她们相拥而别,慧枫几次回头都看见桂珊的视线紧紧的跟住她,直到被人群遮断。
她现在真的是一个人了。
* * *
徐伯母的朋友把她安顿在大学城的附近,那是一栋很清静的公寓,离她就读的语文中心只有几百码的距离。跟她同住的,是一个叫依德莎的印度女孩,有一对黑色的大眼睛和长长的发辫,但她们并没有立刻结成好友,因为依德莎太害羞了,而慧枫也不愿和任何人发展友谊,她宁愿一个人,这是上天注定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外终於打破了她苦心建造的藩篱。
那天她一大早就觉得下腹隐隐作痛,可是她还是强撑着去上学,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她回家倒头便睡,直到依德莎下午回来,听到她的呻吟。
『慧枫,是你吗?』依德莎放下手里超级市场的大购物袋,心惊胆颤的随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走到卧室,慧枫这时候已经全身滚烫不省人事了。
『唉呀!这该怎么办才好呢?』胆小的依德莎几乎哭出来了,赶忙去推她,但慧枫只微弱的张开一条眼缝又闭了起来,发出模糊的呓语。
就在她紧张得不可开交时,门铃突然响了,她只有又赶紧奔去开门。
『请问有位江慧枫小姐住在这里吗?』门外是一位高贵的中年女士。
『中国女孩?』依德莎简直像碰到救星似的立刻把她请进来。
『我叫桂珊,是她朋友的母亲,路过大学城特地来看她,她在吗?』
『在,可是她突然病了!』依德莎用那种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桂珊大吃一惊,当她赶到卧室时,一看就知道情况紧急!『快拨医院的电话!』她转头对依德莎说:『她很可能是盲肠炎。』
『可是我们都没有医乐保险。』依德莎哭丧着脸说:『依照规定我们要三个月後才能办理。』
『不要紧。』桂琍说:『我负责她的全部开支。』
救护车把慧枫送进大学城附属的医院时,医生立刻证明桂珊的判断是对的,慧枫得的是盲肠炎,但她太会忍耐了,忍耐得差点送掉自己一条命。
在等她开刀时,只有依德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手术房门口,桂珊则在外头打电话,她原来预备路过大学城时看过慧枫就走,可是慧枫这一病倒把她给留下来了,她只有取消或延期下面的行程。
当桂珊终於靠着一大串电话和无数的道歉把一切料理妥当後,回到了手术房外的走廊里。
『情况怎么样?』她问依德莎。
『医生还没有出来。』依德莎摇摇头,下午发生的一切把她吓坏了,如果不是桂珊一再安慰,本来就不习惯离乡背井的依德莎,恐怕早就收拾行李立刻奔回印度家乡去了。
桂珊拍拍她那深棕色的、正颤抖着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开始祷告。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念道:『上帝啊!我从未求过称,在我的女儿皈依的时候,我都没有向祢祈求帮助,可是病床上的这个女孩不同,她历经了人间所有的不幸,不能再这样薄待她了,让她好起来吧!求祢!让她好起来吧!』
慧枫醒了,她很惊奇自己怎会在这个雪白的世界里。
立刻的,那次生产经验攫住了她,让她感受到一阵火烧似的痛苦,但也几乎是立刻的,她就意识到这次跟上回不同。
『你醒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凑了上来,温柔的看着地:『觉得怎么样?』
『沈——阿姨!』她吃力地叫了出来。
『你盲肠发炎,刚开过刀,医生说你情况很好,只要好好休养,四天後拆线就可以出院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下个礼拜我要在达拉斯举行画展,我特地买了路过大学城的机票来看你,没想到才一到,依德莎就告诉我说你病了。』桂珊慈祥的替她把床垫摇高,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老天!』慧枫叹了口气,她怎么老是麻烦别人呢?突然,她像被针扎了似的愣在那里……
『你怎么了?』桂珊看见她本来就够苍白的面孔连最後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不禁大吃一惊。
『我的医药费。』她喃喃地说:『糟糕,我还没有医疗保险——』
『你不要着急,一切有沈阿姨在这儿呢!』
『我一出院,就还给你。』慧枫的睑红了。
『我不要你还我钱,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暑假我要在美国开巡回展,你得陪我去。』
『我可以吗?』
『可以,你对绘画有天份、有兴趣,又精明仔细,是最好的人选,我请你当助手,还可以付你薪水。』
『我愿意义务做你的助手,不要薪水。』
『如果你不要薪水的话——』桂珊想了一想:『这样好了,我教你画,你愿意吗?』
『愿意!』她兴奋的点点头,桂珊是个国际知名的女画家,秦德言生前不止一次赞美过她,能够接受她的指点,当然是她的福气。只是她得到的实在太多了,她实在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配接受……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暑假你办好学校的事,就来帮我的忙。』
* * *
暑假一开始,慧枫就遵守诺言飞到旧金山去,桂珊的画室位在闻名於世的旧金山大桥边,每天只要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怡人的美景。
桂珊带她到渔人码头去吃海鲜,到各博物馆、公园,整整玩了一个礼拜,她丰富的常识与迷人的艺术家气质,使慧枫在相处中又跟她接近了一层。
『这一切本来都该是曼丹的。』她想:『但我却取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