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是森林学家,对不对?』慧枫遏止住那份狂喜,更进一步的求证。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告诉我的呀!』她故作不在乎的笑了笑:『你忘了?』
『没有啊!』男孩这下真是大惑不解:『我只告诉你山林溪怎么走!』
『你告诉过我!』她肯定的:『你真的忘了。』
男孩没有继续和她争辩,看得出来,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有十足的自信心,慧枫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她很高兴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愈是这样,她心里也愈是惭愧。
『你知道附近有可以吃饭的地方吗?』慧枫问。
『你不去山林溪?』
『快中午了,不是吗?』
男孩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是只银灰色的米老鼠卡通表,慧枫心里好後悔,如果不是这么急着上山来,她应该想得到替他带礼物的。
『可是这附近没有餐厅,山上除了几户农家,就是森林保育研究中心的宿舍。』男孩很认真的说:『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回我家,山上一年到头难得见到客人,我母亲会很高兴的。』
『可以吗?』她一下子高兴得简直不知所措,她的儿子多么善体人意啊!
男孩上了车,他虽然只有十岁,但也许是遗传,也许是成天与大自然接触,他很结实也很高大,坐在宽敞的座位上就像是成人一样。
看到他那充满朝气的模样,慧枫有一阵想哭的冲动,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这孩子到现在还只把她当陌生人。
『徐若彬——』她念着他制服上绣着的名字,如那三个字紧紧吸引着她的视线,她真怕自己会一下子搂紧他,告诉他,她就是他的母亲。
『这名字很好,是谁替你取的?』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父亲!』男孩回答着,然後说:『山上很凉,你应该披一件衣服。』
『我不冷!』她才说着,就真的打了个喷嚏,跟着眼泪就滚了出来,她不是成心要哭,但是她——忍不住。
『你感冒了,但是你到山下的时候就会好了。一般人很难适应山上的气候的。』
『你呢?』她擦掉眼泪。
『我从来没生过病,我妈妈说我生下来就是最健康的宝宝。』
『哦!』看样子他们什么都没告诉这个孩子!慧枫心中一阵安慰,但跟着安慰一道的,是阵难以言喻的嫉妒。『你的兄弟姐妹呢?也跟你一样从不生病?』她在试探。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妈说她只要专心照顾我一个就够了。咦!你怎么了?老天!你真的感冒了。』
慧枫趁着擦鼻涕时把眼泪擦掉,她不能再哭了,她警告着自己,她马上就要到儿子家去做客。
十年了,可是这个娇小的徐太太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明丽爽朗,站在徐家整洁的玄关,她在徐若彬的介绍下,和徐太太寒喧着。
『你坐会儿!我去炒两个菜,马上就开饭!』徐太太依旧像当年一样的热情,久居山林的人们,心灵也一如山林般的纯真。
『不等徐先生吗?』慧枫问。
『他到山林去探勘了,下礼拜才能回来。』徐太太笑容可掬地把茶端了出来:『山上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一点野茶是本地特产,味道倒还特别,你尝尝看。』
『谢谢!』慧枫喝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甘凉沁睥。
徐太太对孩子说:『若彬,陪江阿姨聊聊,我炒完菜就开饭。』
『那是什么?』徐太太走後,慧枫指着客厅中一个很大的柜子问,那上面有数不清的小抽屉。
『标本柜。』若彬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给她看,里面有一个玻璃柜,排列着好几只灿烂夺目的大蝴蝶,底下有中英文的标识。
『彩蝶谷在哪里?』她看着右下角的捕捉地点与年月日。
『就在山林溪附近,爸爸常带我去,你看,这种叫双环纹凤蝶的,是台湾特产,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蝴蝶之一,它的翅膀背面有一系列红色双重环纹,这种特徵在世界上其他任何蝴蝶中都没有,我们上次在原始森林边缘找了两天才找到的。』
『你父亲带你到原始森林去?』
『爸爸是专家,我们去年暑假还去露营了两个礼拜呢!你一定不相信,爸爸说我是他最好的小助手,帮得上很多忙。』若彬的口气中充满了对父亲的信任。
慧枫心里既高兴又一阵酸,她没有托错人,这一对膝下无儿的夫妇,真的把他当亲生儿子般的疼爱,而且他比别的孩子都幸运,能生长在这种环境中,不但接触到大自然,而且在专家父亲的指导下,了解自然的奥秘。
她随着这个尽职的小主人去参观书房里的画,挂在墙上的,有裱好框子的水彩风景,也有动植物的彩色制图。
『为什么不用摄影……这样一笔一笔画不是太麻烦了?』她看着精细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彩笔画,那些植物、鸟类,在纸上似乎都活了过来。
『照片的条件不够,你看到这些细致的纹理吗?如果光靠摄影就没有办法完全表现出来 。』若彬很详细地解释着那些繁复的过程。『以前爸爸都是一个人照着标本动手,从去年起 ,我有空就帮他。只要他把大样打出来,其他的地方就由我来做;你看,这些都是由我完稿的。』他很神气的指着墙上的图片。
慧枫心里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他一定不知道这根本就是遗传吧!她的心又骄傲又酸楚地扭搅成一团。
『江小姐怎么会知道我们这里的?』在餐桌上,徐太太一边替慧枫挟菜,一边问着。
『我回国来开画展,有朋友告诉我此地风景很好,最适宜写生。』
『江小姐不是本地人?』
『我不是。』她微微一笑,隐瞒了身份,毕竟,她不能引起徐太太任何联想,『我刚从美国回来。』
吃完了中饭,徐太太请慧枫到客厅坐,当她听到慧枫对山里的风景赞不绝口时,就很热心的要她留下来:『多待上几天,你才能领略到山居生活的特质,若是江小姐不嫌弃,就在寒舍住下来好了,反正这几天若彬学校里放春假,也可以陪着你到处走走。』
慧枫真是高兴得想哭,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机会,但,这可是天意?否则她怎会一上山就碰到若彬呢!
她答应後,徐太太就又赶紧收拾客房,让她安顿下来,当若彬帮着她从车中把画具搬进屋里时,她看着已经及肩的儿子,心里一阵冲动,几乎想一把搂住他哭个痛快,但她忍住了,近在咫尺,母子却不能相认,固然使她感到痛楚,但她能享受这一股温馨又何尝不是她的幸福呢?
也许是母子天性,陌生人原该有的疏离很快的就消失了,若彬把她当成了知己,除了引导她到各处参观,还向她倾吐心中的秘密。『我长大想当生态学者,就跟爸爸一样,把一生奉献给大自然。』
慧枫跟他并肩坐在树下,打开全部的心灵倾听他的心声。
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如果是奢侈,也就让她这样的奢侈一回吧!
在森林保护区逛了一圈回来後,已经接近黄昏了,彩霞在峡谷中游荡,美得令人窒息,她屏声敛气的看着,心中对这样磅礴浩然的美充满了感动,一直到夕阳被愈来愈重的暮气烧断了,她才拍拍若彬的肩膀,说了声:『我们走吧!』
若是能够携着若彬的手,在此地看一生一世的晚霞……她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晚餐是在烛光摇曳下度过的,因为电缆临时故障了,整个山区陷入一片黑暗,但烛光却使得这样的黑暗更加宁静、安静。
慧枫帮着徐太太把碗筷收拾好了,到客厅去喝茶,才坐定,外头就响起一阵淅沥的雨声,滴滴答答地敲在屋瓦上,和着风声,窗外竹林的簌簌作响,真像是一曲大自然的合奏。
那份清凉与不变,更是慧枫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她不禁想起,曾经矗立在水边的白楼,在那个山上的城堡,她度过她一生中最不堪的岁月,但朝风暮雨、晨曦晚霞的日子也是她最难忘怀的。
尤其是凯文——
她的心绞痛了起来,但当她看见若彬在烛光下专心地读着一本「宇宙的奥秘」时,她的心情舒解了。
世事难以预料,谁又想得到十年後,她会找到她朝思暮想的儿子呢?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慧枫凝视着若彬那充满了智慧的脸,她知道过了今夜,她就该走了。揭露她真正的身份,对徐氏夫妇和孩子,都是莫大的伤害。
『你不会怪我吧!』她在心中对孩子轻声地说。
『晚安,若彬!』慧枫站起来,也许这一生母子不能再相见了,但她相信若彬有一天如果知道了真相,应该是不会怨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