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夜,一点一点的由窗外逼近,像羽纱般的黑暗一寸寸的浸入了窗里,把独坐那儿沉思好几个钟头动也不动的慧枫包围了起来,她那在黑暗中端凝的面孔,没有笑容,没有眼泪,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然後,十七年的光阴,就像是一支录影带在她脑海中播放着,历历在目,历久弥新。
今天董汉升的来访,勾起了她太多太多的回忆,她几乎怀疑自己怎么承受得住,但她终是承担了下来,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击得垮她。
正如一位来采访她的记者所写的,她是个胜利女神,她总是赢得最後的胜利。
她的故事,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传奇。
而她的美、她的慧,在这传奇中,更增添了瑰丽的色彩。
创办时代艺术中心,比她当时的构想更为庞大,也更为艰辛,如果不是有过人的毅力,她不会在冷嘲热讽与怀疑中得到成功,可是她办到了。
在这四年中,她吃尽了辛苦,到各地奔走募款,甚至把桂珊留给她的画室都变卖了,才筹到一半的钱,最後若不是国家文化推动委员会出面,她简直都要被迫在心力交瘁中放弃了。
文化推动委员会的人及时支援了她,使她达成多年的心愿,为下一代有艺术理想的青年贡献一己的力量。这是她的回馈。尽管她有坚毅不屈的精神,但若非有那么多人识才、惜才,她根本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她珍惜这份成就。可是,现在董汉升要来破坏她了,她比谁都了解他的脾气。
他说得到做得到,他真的会毁了她� �
慧枫打了个寒颤,当年的恨与恐惧全在这一刻复活了,不断啃噬着她,但不久之後,她的理智立刻提醒她用不着害怕,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弱质纤纤、任凭人宰割的少女了。
此刻的她,有事业、有地位、也有坚固的基础,任何人想打击她,都不可能是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董汉升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得出来,他的健康、能力、意志力都比以前逊色了很多,而她却是如日中天;在天平上他们已经不平等了。
只是,她仍不能不提防他,也许他老了、衰弱了,但有一点他可能没变——他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卑鄙。
慧枫的脸上本能的现出一丝笑容;她曾经用她的一生去跟命运搏斗,历经各种平常女人不能忍的痛苦、害怕、颠沛流离,终於创建了她的王国。
但同样的,若非这些挫折使她愈挫愈奋,她不可能成今日的气候;也许董汉升的报复是一个重大的挑战,只要她能够沉着应战,她会把自己推向更高一层。
* * *
又是一个时代艺术中心的分支机构开幕,慧枫从庆祝酒会回来,已经接近午夜了。她现在愈来愈有名,也愈来愈忙了。但是她喜欢:她喜欢自己有名,也喜欢忙。
忙可以使她忘掉很多事。
很多她不该记得的事。包括凯文——那个曾经占有她全部的生命却又含恨而殁的男人。
慧枫把车子交给门房驶进车库,花园里海棠花开得正好,一个个红滟滟的花苞上满挂着鹅黄色的嫩蕊,绿色心型带大斑点的叶片在後头衬托得相得益彰,空气中还弥漫着柠檬特有的香气,她深深吸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白日所有的疲累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我不能抱怨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她不禁喃喃自语。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灵,她就带着这种微妙的意识走进房里,当她漫不经心的摘下耳环时,无意中她转过头,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镜子,镜中的女人美得出奇,但那双眼睛却也出奇的陌生。多年奋斗中,她改变了。
但无论是成功或是失败,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对镜中人微微一笑,离开了镜子。
可是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几乎整夜都在失眠状态,她多年来不曾如此,就连去看若彬时,她都能使自己平衡。而今天为何如此,她也说不上来。辗转反覆中,凯文的身影音容占据了她的心灵。
多年来,她也不曾这样强烈的想念过他,自从那年在徐家病倒,她立誓要为凯文继续活下去,她一直只有一种想法——他去了,但她还活着。只要她尽力,全心全意的活着,不辜负生命,爱惜自己,就等於两个人一道活着。
她会终其一生为他守贞。即使她曾错过,错得万劫不复。但那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她本来是愿意与他白首偕老,共度一生……
慧枫的脸颊上一阵湿凉,她很惊讶自己竟然又哭了,事隔这许多年,但一念及凯文,她发现仍往往无法自已。这份深情,她欠他的,又何止是一生?
她由床上匆匆起身,一直到她的车重新再驰在黑夜的马路上,她还怀疑自己是在睡梦中。
不管是错还是对,不管是黑夜还是白日,她只想赶到那个凯文断魂的悬崖边,去凭吊她所逝去的。
一弯残月斜挂在天边,透过车窗望去,竟像是不断追踪着她似的,那弯残月跟着她来到了山路断崖边。
风在林间籁籁吹过,野地幽幽的花香和这天籁混成了一气,一时之间,那错觉中宛若是追着她的月亮,发出了悲哀又温柔的光芒。
她痴痴地站在那儿,全身沐浴在这样的月光中,如石像般凝止不动。
但是并没有任何奇迹出现,凯文的魂魄并未因她的真诚而来。天地之间,还是只有她自己,这般寂寞、这般孤单。
天,但是一点点的变了。残月渐褪,大地陷入绝对的黑暗中,黑得教人窒息,但不一会儿,黎明就到来。
这是她回国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日出,那澎湃壮濶的气势令她无限感动。
『凯文——』她突然不断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大而亮的山谷——回荡着,无数的野鸟从凄息的灌木、林地、水边惊起,在天空中盘旋着,跟那悲凉又充满了勇气的呼唤一起。
* * *
艺术是无价的,是人类文化中最重要的资产之一。
这是慧枫在十七岁时,得自秦德言的教诲,她已不是当年天真的少女,但在她心目中,他仍是最好的艺术家。可惜他为她画的那幅肖像已毁於白楼的大火中,否则她会终其一生的珍藏它。
那是他用血去画出来的作品。
虽然她没有福气接受他的真情,至後来世俗的道德观也彻底隔离了他们,但是,她对他充满尊敬,永难忘怀。他是她这一生的转捩点,他对艺术的热情也是她一生的指标。
她在追随秦德言学画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也会跟这个性情孤高的伟大艺术家一样,注定要过寂寞的日子,把一切热情与希望奉献给艺术。
慧枫扬起头,眼中有着迷离的泪光,她注视远方青翠的山景,她的新居就在那儿。
董汉升当初为了迫她就范,不惜钜资买下了这整片山林地,烧了她的房子,毁了秦德言所有的作品,把她逼疯!最後为了泄愤,甚至填平了整个潭水;可是,有一点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就是在他以廉价将这一切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山林地出售後,慧枫又在人间出现了。
她回来了,还走到他的面前,向他昂然直视。
透过一位本地最炙手可热的律师协助之下,她买下了这被视为无用的林地,重新规划整建。
虽然她无意怀旧,然而,建筑师替她设计的新家也是白色建筑,这不能说不是巧合。她非常喜欢这位建筑师的设计,就立刻在契约上签了名。
按照那张简洁但有十分严格规定的契约,只要业主一签了字,就得遵守绝不准许在建筑中途去探望及任何干涉的规定。
这对慧枫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规定,但她实在太喜欢他的作品了,站在同行的立场上,她只能接受这种无理的要求。
不过根据工务局每个阶段的验收报告,答案都是令人满意的。
对这块土地,她有太多的眷恋,她相信凭她一己的力量,和那个天才建筑师的策划,她一定可以盖起她梦寐以求的房子。
说起这个建筑师,他实在是个天才,当时她决定盖这栋房子时,曾有好几位颇负知名度的事务所和她接洽过,虽然这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工程,但他们都晓得,一旦规划完成,美丽的女主人将会使它成为一个重要的私人艺术中心。
国际知名的收藏家、艺术家也将会络绎不绝往来於此。
而这个天才建筑师是在她公开登报徵求时,以一本厚达五十六页的企划书脱颖而出,在此图中,他那风格独特、气韵生动的建筑模型立刻吸引住慧枫的视线。
『就是他!』她在心中不断叫着,这图正是她梦想中的房子,在山谷与水泽之间,也彷佛众多角逐者中,只有他真正研究过基地,晓得这儿应该不只是空旷一片,而把山唤来,水也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