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低垂着头。
“可是你认识她还不超过三个月。”我发呆。
“我知道,”他抬起脸,瞳中有泪,“但不论是三个月抑或三年,我母亲都不能再等。”
“你们是在——”我说不下去了。
“在我母亲去世前举行的婚礼,很草率,草率到连婚戒都没,来不及去买,只有律师和医生在场证明。”
“为什么——这样做?”
“妈说,你的心意已决,不会要我了,但她走前,不能够不看见我有了伴侣,她——怕我寂寞,怕我孤单。江枫,不要怪她,她那时已被死亡的阴影整个覆盖了。”
“她说的——对吗?”
“我以为她最能了解你。”
“天啊!”
“我也自卑。”
“自卑?为什么?”一个堂堂大音乐家,会为一个小设计师自卑?
“因为你对我不屑一顾,在你眼中我一无是处,再真诚也没有用。”
我惶惑地望着四周,为什么是在这里,这样陌生的咖啡店中,听我所爱的人倾吐心事,而且如此悲惨?我掩住了耳朵。
“听我说——”他伸手摇我。
“我不再听。”我平心静气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他害怕地看着我。
“不关你的事。”我推开他。
“我送你回去。”
“回星辰居?”我憎恶地说。不!我再也不回那儿去,我不要任何人同情我,或是和任何人泪眼相对。
“不管你到何处,我都会跟着你。”他打定了主意,这时我才发现,他其实跟他哥哥十分相似,在某些方面,他们宁断不弯。
“别跟着我,求求你。”我走出咖啡店,夜风一阵阵吹来,吹得我好孤单。我想到秦阿姨,她怕慕尘孤单,怜他寂寞,但她毕竟不曾了解过我。
这世上又有谁会彻底了解谁呢,我连对自己都戴了假面具,到昨夜才被揭开。
只是——一切都已太迟。
我在夜风中踽踽独行,那寂寞的风吹着。
我也对那冷冷的夜心痛地微笑。
“江枫。”慕尘的车跟了上来,在我身边保持平行。
我没有看他,只顾走自己的路,他不再唤我。仅默默地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想到不必把自己将死在这儿,仍有地方可以投奔。
我站定脚步。
他从半窗中疑惑地望着我。
“送我回公司,我还要加班。”我拉开车门,自顾自地坐进去。
慕尘把我送回公司。
下班离开时,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此时,我的伤心落魄无可比拟,只有靠工作来救赎。
昨夜我还幻想,要把工作辞掉,随着慕尘去环球演奏,邀游四海。才不过一天的工夫,工作却又成了救赎我的万能上帝。真是个大讽刺。
“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下了车,和和气气的对慕尘说。
他走了。
进入电梯时,他哀伤的表情还在我眼前回旋。
“江枫?”一个声音吓得我差点跳了起来。
“张——总工程师?”我定睛一看,电梯中还有另—个人,是张飞龙。
“我看见你进公司,你不舒服吗?怎么像梦游一样,瞪大了眼睛,对一切视若未见?”
“我——不舒服。”我勉强挤出几个字,只希望他不再罗嗦下去。
“原来你是真的病了,方才田蜜告诉我,我还以为她胡说。要不要我叫医生来?”
“不用了,我刚去看过医生。”
“什么毛病?”他关心地问。
“一点老毛病,不要紧。”电梯在七楼停住,我要出去。
“如果太累了,就别加班。”
“我知道。”
“我——可以帮忙。”他的脸红了。
我站定,好好看了他一眼。
“我也可以送咖啡来。”
“谢谢你。”我僵硬地笑了笑,“我对咖啡有些过敏。医生要我别喝得太刺激。”
“茶好吗?我有真正大吉岭来的红茶。”
田蜜听到我们说话,打开了门,吃惊的程度像看到鬼:“枫姊,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坏,你遇到了什么?”
我遇到了什么?
我遇到了天底下最难堪的事。
人人都说江枫人品高雅,却没想到爱上的竟是个有妇之夫。
我应该痛哭。
但我巳无痛哭的权利。
若是我哭能使老天爷心软可怜我,我会哭。
然而,不管我哭不哭,慕尘都已经不可能再是我的了。
田蜜陪着我,一直工作到深夜。
张飞龙没有来打扰我们,但我们工作完毕时,他出现了。
“我送你们回去。”
回去?我这才想到,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要回到哪里去呢?我的心阵阵刺痛。
上天捉弄我吧?
我无处可去,只有回到星辰居。
慕尘没有睡,车一上山,就看见琴房窗户的灯亮着。
张飞龙车开走,我站在深浓的夜色里,琴音在薄雾中悠悠地飘浮。
他弹的是肖邦的《别离》。
别离!我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
琴声响了一夜。
我也听了一夜。
如痴如幻的听着,趴在露台冰凉的栏杆上,什么也不能做。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但是我震惊过度的心却不能苏醒,我仿佛陷进了更深更可怕的麻痹中,而且不断地坠落。
“江枫!”慕尘出现在我身后,脸色苍白,他不该熬夜的——
我疲倦地看着他,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你的脸色好坏。”他担心地说。
他又何尝不是。
我笑了笑。
“对不起。”他低下头。
“不要这样,慕尘。”我轻轻地说。
“为什么不骂我?不恨我?”
如果责骂、怨恨有用,我一定会用。但,陈岚是无辜的,他们的婚姻已经够草率,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是莫大的牺牲,我又怎么忍心再去诅咒?
“不!我祝福你们。”
“你这样——比骂我还使我伤心。”
“好好待陈岚,她是个好女孩,也会是个好太太。”我看着远方起伏不断的山峦,叹了口气。
“我只想要你。”他颓丧地用手支住额。
“我们可以做永远的朋友。”那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拒绝我向他伸去的手。
“那也没什么关系。”我摇摇头低声地说,“我就快要离开了。”
“离开?”
“是的!离开,离开台湾,离开台北。”我为什么不走呢?这是个伤心城。我的梦,我的希望一再碎在这儿。
“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
“你不愿意告诉我是吗?”
“真的还没有决定。”我已不是17岁。一个30岁的女人,做人行事不会再冒失莽撞,任性随意,即使是如此伤心的出离,我也会估量自己的能力。
“不管你去哪里,我跟你去。”
“慕尘,你这样做,对吗?”
“我巳经管不了对不对。”他生气地说,我这才发现他眼中全是红血丝。
“我却还是要管,毕竟,这不是世界末日,况且,陈岚——够可怜的了。”
“你可怜她,谁来可怜你?”
“我跟她不一样。”
“你有必要这样骄傲吗?”他质问我。
“不是骄傲,慕尘,这是做人的原则。与其三个人都痛苦,不如让我一个人承受。”
“你以为一个人就能承担全部?”
“至少我可以试试看。”我咬住唇,咬出血来,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痛。
“听我说,我们可以——”他捉住我的手。
“我不要听,慕尘,你忍心伤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我不忍心。”
“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他急切地说。
“什么是事实的真相?”我瞪着他。
“我不爱她!爱的是你!”他大叫着,那凄切的叫声四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
“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别看不起我,江枫!你也不过只是个人,不是圣贤。”他咬牙切齿。
“我若是圣贤,怎会勾引你?”我笑着,但不由地哽咽了。
“不是勾引,江枫,我要说几次你才会明白?为什么一再污蔑我们的爱?”
“爱?”
爱是什么?它像轻烟般易散,像彩云般不切实,也许,宇宙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酉。一切,不过是诗人们幻想出来欺哄人的。
我如果真有爱,为什么会爱了慕竹又爱慕尘?
“爱!江枫!我爱你,你也爱我!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要假装?”他抱住了我,那么用力,仿佛要把我整个身躯挤进了他的心里去。
“你走吧!”我狠狠推他,“快走!别让我失态。”
“我不在于你失态,江枫,你做什么都没关系,我只要你接受我。”
我不能在他怀里哭,永远不能。
他是有妇之夫。
我站起身,踉跄地走了。
向管理处递出辞呈时,张飞龙第一个得到消息,他在管理处有密探。
“公司哪点亏待你,为什么要辞职?”他冲进来跟我咆哮。
“我累了!”
“你不愿意加班,可以不加,不愿意负担这么多工作量,我可以帮你分担。”他急急地叫,“江枫,让我来做主。”
做主?他以为他是谁?这年头谁又做得了谁的主?
我连想替自己做主有的时候都不可能!
“你笑什么?”他已经快被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