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起初,我只是将他当成偶像,但渐渐地,他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来她心中有这许多秘密,我却被她爽朗纯真的外貌给蒙蔽了。多么愚蠢的
我,看人永远只看得到皮毛,连阿唐这小女孩都比我强。
“你不怕日后会失望?他只不过是个偶像罢了。”
“怕,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连廉耻都不顾了。”她咬紧唇,“江小姐,不要笑
我。”
我有什么资格讥笑任何人?
“如果你的偶像只是你心目中的产物,甚至只是一种错觉,当你近距离跟他
相处时,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你冒的险太大了?”
“我值得,真正的慕尘便是我所想像中的那个人。”
她眼中充满了胜利的光辉。
只有心中盛满了爱的人才会如此。
我认输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玻璃桌面上清楚映出我的影像,孤单、憔悴……我
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台北这个伤心地?
“慕尘不但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有些地方甚至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好。”她
又说。
当然,沙慕尘也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你不喜欢他、排斥他,给了我很大的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恭喜你。”我站起身,我真的没必要留在这儿,一遍遍地让另一个陌生女
人欣赏我汩汩而流的伤口。
我也许孤独,也许寂寞失意,但永远不该下贱到惹别人同情。
“你能原谅我吗?”她紧扯我不放,“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像逃亡似的离开了。
上帝原谅我,我竟不能高贵地走开。
陈岚的要求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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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麻痹,四肢百骸也只剩下多余的
一口气。
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不死?
也许秦阿姨在冥冥间仍保护着我,就如同她从前时时照顾着我,但我想起她
时已不再像昔日般能激起我的心头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许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我爱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残酷的现实并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雾间苏醒。
电话铃响了。
我不去听,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尘,但他已没有任何理由来打扰我。
铃响了一声又一声,久久才止息。
我下楼吃早餐。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广大。
也许雇了私家侦探来跟踪。
我不再恼怒,只可怜他。他弄错了对象,最终的结果也将是一场空。
我假装没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边,“我可以坐下吗?”
“那是你的权利。”
“你考虑好了吗?”
“我答应你的聘请。”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气。”
“你愿意几时动身?”
“愈快愈好。”我叹了口气,“我的护照是现成的。”
他很满意。
“我派人替你准备其它的,一办妥我们就动身。”
“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好。”我说。
“我知道,你否认是我的女儿,我会像照顾员工一样待你。好吗?”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会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广大,除了护照是现成的,出入境纸、机票、签证,全在三
天之内办妥。
这样也好,上天派他出现来帮助我——一去,不再回头。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来送我,我都拒绝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
羁绊。
梁光宇对我干脆利索的作风很表满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假装没听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别墅的设计师,而非担任亲人的角色。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像幽灵一样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任何欢迎我们的人。
是我这样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一大堆人来,我会掉头就走。
他依了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表现也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
经太脆弱了,任何一丝的刺激都会令我崩溃。
果然到了东京的当晚,我就生起病来,我咳嗽、头晕、发高烧。
仿佛我强忍着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发了。
昏睡中,我勉强能辨识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梁光宇始终坐在我的床
头,不断地用冰袋替我敷额,监督护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么的,我在
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时,他也这么的照顾我。
并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着良
心去冒认。不过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尽快起床,不再让这个可怜的老人
担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哩。
好几天后,我试着下床,居然能办到了,我很高兴。站在窗台前眺望风景时,
我暗暗立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任何事物伤害我,更不会被击倒。
从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风中消失吧!
我闭上眼,不禁觉得热泪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说过——女人能够流泪也是好
事吗?
我总算体会出他的话了。
“江小姐——”梁光宇敲门。
当他看见我站在窗口时,初起有些惊奇,但立刻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同样的向他微笑。
青山区到处是高级别墅,有的即使在设计上已不能算是新颖,但保养得都很
周到。
“这是我在日本买下的第一个房子,我太太喜欢。她说这里使她想起阳明山。
她的出生地是阳明山。”
“但是这里并没有山啊!”
“山在她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梁光宇是对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
属于我的山,应该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们买下这儿,可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亲自用钥匙开
门,跟我在一起时,他尽量不带随员,如果需要秘书时,他教他们在车上等。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日本才刚刚有一点头绪,要买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来,不胜感慨地说,“能跟她过一生,
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的幸运。”
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愿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属。
“我太太生前爱种花,你看,这—大片花床都是她亲自栽培的。”
我并没看到什么锦绣,偌大的园中所拥有的,只是荒草。这房子,已经太久
太久没有人来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园中当年的繁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边的玫瑰是真正大陆来的种,你知道吗?只有大陆才有那么好的玫瑰与
茶花……”他指着仍开在他幻想庭园中的花。
也许,那就是爱。
爱是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冬天水仙会开,白色的花瓣、金黄色的蕊,一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轻咳了一声:“梁伯伯,我们进去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险。人,总不能为了失去心爱
的人而不继续活。
活下去,也是一种道德、一种责任。
“我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没说什么。”我轻声回答,心绪一下子被温热的液体涨得满满的,不论
他是谁,我都不愿再以冷漠相对。
“对不起,我最近老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许真
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对他笑。
慕竹去时,我也像他一样,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现实还是回忆。
但那样的悲伤,我不准它再来。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员并不勤快,除了花园的荒芜,
屋内还灰尘遍布,竟还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壳不更动外,我要你重新改造这屋子。”他说。
“但——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欢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来改建,她会更喜欢。”
我没有和他争辩,假若他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我以前想坚持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能为这个不幸的老人所做
的。
我愿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时解脱了我的困境。
楼高一共两层,第三层有个小小的尖顶,我打开阁楼时,才发现呛人的灰尘
里,全堆满了洋娃娃,大概有一两百个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势坐在一层层的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