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好好培养这个天才。
“但这只是我的兴趣。”我赶紧声明,只是为了排遣无聊,并没有什么雄心大志。
“无聊?”和子非常惊异,除了课堂上的学习,她对我并不了解,当她知道我迄今未婚,便非常热心地要把她那个在夏威夷福特公司当经理的儿子推销给我。
我就是不愿入籍做日本人才跑到美国来,她却这样瞎起劲,真让人哭笑不得。
但她不但把她那个宝贝儿子的相片带来给我看,过圣诞节时,还特地叫他来旧金山。我不愿在外面与这个她口中所谓“堂堂日本后裔”的北原先生见面,她便把他带到编织工作室来。
结果泼她一盆冷水的不是我,而是北原。
他告诉她,他不能与我一见钟情的原因是他已经有女友了,那是他秋天去日本旅行时认识的,他喜欢传统的日本女孩子。
和子失望极了,不过她看到我偷笑的表情,马上改变主意。
我看得出来她不死心。她还没见到那个在日本传统中长大,又曾在美国受高等教育的未来儿媳,就一口否定了她。
北原很烦恼,有一天在她母亲“强迫”他来邀我去看电影时,对我大吐苦水。
他先是颇有技巧地赞美了我一顿,然后拜托我帮忙。
“我帮得上什么忙?”
“我们可以假装对彼此有好印象,这样我母亲就不会逼我和女朋友断绝来往。”
“和子女士不会相信的,她很精明。”不能怪我笑得肚子发痛,这个身高六尺的堂堂男子汉;居然被他矮小娇弱的母亲迫得团团转。
“只要你装得像一点,她会相信。”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逗他。
“你爱过,对不对?”
我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承认。
难道我脸上刻了字,任何人都看得出我受过爱情的伤害:是个失败者?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他立刻解释,“一个人爱过还是没爱过,其实很容易分辨。没爱过的人在很多方面都不会成熟,但爱过的人比较有光华,比较丰富。”
我相信他也爱过,否则他绝不会这样说,也绝分辨不出来。
“我曾经爱过,很深很深地爱过。”他低下头,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母亲反对,你知道,我最听她的话,她是寡妇,为了抚养我长大,吃了非常多的苦。”
“她为什么反对?”
“因为对方是美国人,她说——她没法子忍受一个黄皮肤蓝眼睛的孙子。”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一切。”
我明白了,我不再讪笑他。他离开过一次旧金山,不该为同样理由再离开第二次。
“也许我能帮忙,但是我怀疑要让这位固执的老太太改变主意很困难。”
“你帮得上忙,否则她会不断地再介绍别的东方女孩子给我。你知道,这些年来,她不断带女孩子的照片给我看。”
我立刻猜到和子女士也把我的照片给他瞧过,而且他必定一口就否定了我,但是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要帮他的忙。
让有爱的人在一起是好事!
慕竹和慕尘相继离开我时,我方体会到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最后的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多么沉痛的祝福。
“我听你的,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我答应。”
“如果你爱那个女孩子,绝不要伤她的心。”
“我会,我一定做到。”北原笑了,“我甚至不会让任何人伤她的心,谁伤害她,就是和我过不去,我会保护她一辈子。”
我突然想到了沙慕尘,头不禁一阵晕眩。他何尝不曾在心中立下过誓言,要终其一生保护我,照顾我?但他做不到。
世事真难以预料,不是吗?奇怪的是都已经许久了,我却仍然这般怀念他。
也许那是我一生一世的创痛,永远也不能忘。
新年假期结束后,北原回去夏威夷,和子对儿子的表现满意极了,经常以神秘的眼光与笑容注视我。除了询问我北原是否有信来,还以保护人姿态出现,当有男同学试图接近我时,她就很封建地把人赶走。
“和子,那是我的同学啊!”我向她抗议,她却只是一副“我明白,你别想有所图谋”的笑容。
我简直拿她没办法,北原却在信件中一再拜托我忍耐,一旦他的女友答应他的求婚,我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些莫名其妙的枷锁。
我劝他最好快一点,因为和子干涉的事情愈来愈多,她甚至要把她压箱底的绝活教给我。我每次拒绝,她便怀疑地看着我,伤心地问:“我那个愚笨的儿子是不是得罪了你?”
终于,北原的恋爱成熟,十月底,他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女家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他要在圣诞节带她来旧金山,拜见婆婆。
我很担心他要如何通过最后一关。
“你放心好了,她一看到她,一定会非常满意,更何况你会帮忙,对吗?”
他还敢提我帮忙的事,我担心和子会责以“通敌、知情不报”诸罪名,以武士刀把我问斩。
我这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有个计划——”北原想出了个馊主意,“我先叫小林来旧金山,装作你的朋友,介绍给我母亲学编织,她会尽量表现优点,我母亲一定欣赏她,你再多敲敲边鼓。”
“等等,她叫小林什么?”
“小林百子,这有什么不对吗?”北原诧异地说。
“没什么?”我怪自己神经兮兮。在日本,小林是个普遍的姓,百子也很普遍,随便在路上叫一声,会有十七八个答应你。
“那我们就说好了,她下个月来,你帮我照顾她。”北原说。
“你呢?圣诞节来不来?夏天你不来度假,害我跟你母亲解释得差点说破嘴。她要去看你,你又说得去总公司受训,这回可不能再编同样理由吧!”
“绝对不会,百子留在你那儿当人质,我怎么会不来呢!”北原笑得像36000个毛孔,个个吃了人参果。
他算准我会帮他,再也没有比我更同情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傻子了,我每回看莎士比亚都流泪。
百子11月3日自夏威夷飞来,北原要我去机场接她,当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闸口冒出来时,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小林,真的是你!”我无法抑制地大叫,我太高兴、太激动了。
“北原告诉我时我就知道是你,但他要我别说,我们要给你一个惊喜!”小林还是从前那模样,一点也没变。
“你真吓坏了我。”我边笑边拭泪。这些年中,我没再联络过任何一个朋友,看见她,似乎又和多年前逝去的日子有了联系。
我们出关时,天空上飘起了今年第一阵的雪,纷飞中,仿佛又回到昨日。
“还记不记得你离开日本的那天?”小林挽住我的手臂,看着那雪,“真没想到这回换成你在这儿接我。”
“世事难以预料。”我笑。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已不是离开东京时的雪。
“你还是这个调调,所以嫁不出去。”她埋怨。
“我把机会让给你。”
“谢谢!”
“我是说着玩的。”
“我却不是。”她美丽的小脸很严肃,“我如果失去北原,这一生我再也不会爱任何人。以前我反对你那样痴心,那时候我没爱过,不懂得感情,现在我知道了,爱不能勉强,也无法替换。”
“如果有人枪走北原,你会杀了那个人。”我觉得小林的外表柔弱,但内心十分刚烈。
“北原知道,他说我们合适。”小林的口气很笃定。
“你们真的预备结婚?”
“还需要你的帮忙。”她向我深深行礼。
“等你安顿好了,我带你去见和子,她比你想像中要和气得多。”
“我也不怕她!”她伸伸舌头,“北原说,如果她不要我,我们可以用一生的时间跟她周旋。”
“别把她想得太可伯,她很讲理。”
“是吗?”小林瞅我,“听说她已经快把你烦死了。”
“没有的事。”我把她的行李放进后车厢,“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好人。就算她不友善,你也用不着紧张,你手上有张王牌,打出去包准把她将得死死的。”
“王牌?”
“北原啊!你的心上人是她的独生子,她怎能不买你的帐?”我替她打气。
”江枫,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不长寿,祸害贻千年。“我咕哝了一句,看到她太高兴,话说得比这三年加起来都多。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一定会成功!”我拍拍她,“小林,我羡慕你,终于找到了自己所爱,又能爱的人。”
她欲言又止,但先红的是眼圈。
我知道她想问——沙慕尘好吗?他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可是她不会问,她还没开口问,自己就想哭。
我跟慕尘的事,她只来得及看到结尾,怎么也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