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魔力超越一切。
“你来得正好,她穿完我就帮你穿。”和子看到我,立刻引小林为我的模范。我没福气受那么大的罪,敬谢不敏。
小林羞答答地笑着,衣裳朱鹭图案更衬着双颊的红晕宛如朝霞。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我逗她。
她抿着嘴笑,不敢回答。
“像个新娘。”我大笑。
“百子如果能在旧金山结婚,除了找我替她穿嫁衣,别人还真帮不上忙。”和子像若有所悟地说。
她的话使我吃了一惊,难道她发现了我们合起来欺骗她?
“我去吃年糕。”我落荒而逃。
北原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喝清酒,百子没来之前,和子常为了维持室内外的整洁疲于奔命,百子来后帮了她不少忙,每天晚上还用淘米水擦榻榻米,擦得席面发亮,非常好看。
“新年好。”
“万事如意。”他用中国话回答我。他是个语言天才,会说好几种语言,在夏威夷福特的分公司,他的业绩是十名之内,不但能把车卖给自己同胞,连中国人都不放过,一口字正腔圆的台北话总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我第一次听他开口,都被他给唬住。
“你待会儿等着看百子,她实在太漂亮了,天生合适穿和服。”
“真的吗?”
“当然,她现在和子心目中,分数节节高升。”
“你想我母亲会接受她吗?”
“我相信她一定会肯定小林,但是你要小心有人会捣乱。”
“谁?”北原一副摩拳擦掌的德性,我相信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使这个日本罗密欧崩溃。
“你自己。你老是挑逗百子,你会惹来大麻烦。”
“又来了!”他以手抚额,做出要昏倒的样子。
我到了下午,才觉得该昏倒的是我,因为我看见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
北原竟大胆地在客厅壁炉旁拥吻他的心上人,百子起初还懂得挣扎,但没有一分钟,就被他“制服”,而且状甚陶醉,一点也想不到和子随时会走进来撞破。天啊!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正要前去阻止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胡来,一回头,却看到了和子。我哀叫一声,立刻用手遮住脸,不敢再看她的脸。
“嘘!”和子轻轻地把我拉出门口,“别去打扰他们,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不礼貌的吗?”
原来,原来——
我怪异地瞪着她,只觉满脑子神经都搭错线。
“傻孩子,你以为就凭你们这几个年轻人便能骗得了我吗?”她微笑着。
那一瞬间.我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但它们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我迸出了笑声,也同时流出了眼泪。
百子成功了!她跟北原的爱情终于成功了。
但在如释重负间,我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
我已没有了爱,这一生再也没有了爱。
它曾经来过,现在,我只能在别人的爱情中察觉到自己的失去。
小林和北原的事情公开之后,他们反而懂得遵守礼教,不逾规矩。
假期结束了,北原回夏威夷去准备婚礼迎娶小林,而她继续留在和子身边学习新嫁娘的传统教养。
“就是在日本也没有人这样虐待新媳妇!”我看着小林完全放弃了事业,跟在和子后面亦步亦趋,不禁大发议论。
和子告诉她的宝贝媳妇:“看!这个老姑娘在吃醋!”
百子居然也跟着笑,真是气煞人也。
“你一点也不感谢我的苦心,嫁过去后别跟我哭诉恶婆婆虐待。”
和子听了哈哈大笑,她跟我初见时那个固执又孤独的老太婆完全不同;温柔又聪明的小林带给她很多乐趣,那都是我没办法做到的。
她私下不止一次地谢我,把这么好的女孩子推荐给她。
暑假到了,北原打电话来,他已筹备好婚礼,只待母亲带着新娘子走进结婚礼堂。
百子要求我担任婚礼中的伴娘。她没有妹妹,在私人情谊上,我们比姊妹还亲。
我们三个人带了将近20件行李到了夏威夷,因为和子坚持就是在月球上结婚,也要有个日本式的婚礼。过海关时,琳琅满目的日本衣饰把见多识广的官员看得目瞪口呆,以为是某个剧团要去公演。
花嫁的前一个晚上,由我负责陪伴新娘。
我们促膝而谈,谈到了深夜。
“还记不记得那年你离开日本时跟我说的话?”她说。
“我说了什么?”
“你那时侯说,每个人都在寻找他自已不知道的东西,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
“你现在明白了我的话吗?”
“明白了!”她双眸如星,双颊若醉,“遇见北原那天我就明白了。”
“那感觉——好吗?”
“太好了!好得我不敢相信上天这般善待我,我何德何能,凭什么得到?”
“你真是教人嫉妒。”我拍拍她。
“你呢?你找到自己所追寻的吗?”
我笑了。
“你还没回答我。”她不满意地扯我。
“也许我早已找到,只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你曾找到什么?”她追问。
“一些过去,一些失落。”
“那是失去,不是得到!”
“不!那也是得到。不一样的得到。”我静静地说。
不一样的是,这次心胸平和,不再孤独,也不再想流泪。
那若是我的命运,我愿意去遵循,并且从其中得到乐趣。
传统式的日本婚礼豪华而隆重,小林拿着金扇子,戴着白色的帽子端坐着。接受大家的道贺。为了穿这身价值四万美元的结婚大礼服,她从四点钟起床,到现在还滴水未沾。
我真高兴要嫁北原的不是我,这是顶豪华的日本大虐待。
婚礼中来了意外的客人。
当新娘换上西式礼服周旋于来宾之间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会出现在此地。
“张飞龙,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呆住了,倒抽了口冷气。
“来向新人道贺。”
“你认识新娘?还是新郎?”
“是小林请我来的,别忘了,东地机构与敝公司素有来往。”
“她告诉你我在这儿?”
“对!”他回答得很干脆。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可恶的小林,她竟陷害我。
“她说你是个好女孩,需要一个好人照顾。”他大言不惭,充满自信。
“张飞,你一点也没有变。”我被他自大的表情逗笑了。
“你变了,从前我若跟你说这些,你会生气,但你现在已懂得欣赏我。”
“只限于站在朋友的立场上。”
“别那么急着划清界线,我还没有展开追求的攻势。”
他的口气,倒像在参加什么竞赛,而且志在得标。
“你别笑成吗?我是很认真的。”他被我笑得有些苦恼。
“我也是认真的。嘘,小声点,大家都在看我们。”我提醒他,不可在神圣的婚礼中造次。
“告诉我,我总有点希望吧!”他靠近我,小声地问。
我的心神一震,老实说,他的热情使我感动,但感动不是爱。
也不能构成爱。
爱是超越一切,卓然不群的艺术品。
张飞龙离开夏威夷,我送他去机场。
“如果——”他临走时只说了两个字。
如果!
他大步而去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如果!
我也同样地喜欢这两个字,但这世上可有这两个字的存在?
当我回旧金山不久,我从和子处接到了由百子转来的喜帖。
张飞龙结婚了。他的新娘我也认识,是田蜜。我真的为他们高兴,他们是很相配的一对。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打电话回台北,总机告诉我,田蜜升官了,她现在是董事长的特别助理,实际上的职权,还超过总经理。
动不动就对人吹胡子瞪眼睛的张飞龙,这下可有人治了。
田蜜听到是我时,有大半天出不得声。
“天哪!是你,江枫,真的是你?”她兴奋地大叫,“快回来参加婚礼,我要你当我的伴娘。”
我拒绝再当老伴娘,但我答应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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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么多年,我好想家。
多年前离开时,我曾想过——我已没有了家。
但在外头这些年的飘泊中,我深深体会到,台北,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家乡,即使我在那儿没有一片瓦、一块砖,当我站在任何一座屋檐下时,那就是我的家。
飞机起飞时,是个大暗天,白色的云在空中飘来飘去,就像我激荡的心。
我不断像唱歌似的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但飞机真到了台北上空,绿色的田野、如黛的山川映入眼帘时,又觉得近乡情怯,双手紧抓着椅把,不敢再多望一眼。
我怕我会哭。
田蜜亲自来接我。
经过这许多年,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她成熟、稳健,是个道道地地的女强人。
但我们拥抱在一起时,她毫不害羞地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