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张大夫在电话中叹了一口气,“你秦阿姨说得对,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没能够做她的媳妇,是她今生最大的遗憾。”
“我是她的女儿。”我的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握着话筒的手在发抖,但我倔强地咬住唇。
“你爱她就该劝她来住院开刀。”
“她说她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上天既然要她生病,一定有它的用意。”
一整天里,我都在不安中度过。慕尘说得对,我一直都处在不安状态,所以才会那么急躁、易怒。
快下班时,我正在开会,田蜜匆忙地冲进会议室,每个人都以责备的眼光望着她。
“对不起!”她似乎已经难过到不知害怕的地步,把我拉了出去。
“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我很不高兴,“我好不容易跟工务部沟通好,你一闯进来,害我又要重头来。”
“阿唐打电话来,说秦阿姨被送进医院去了。”田蜜被我一吼,脸都吓白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赶到医院时,慕尘早在那儿了。
“秦阿姨怎么样了?”
“情况不大好,医生在急救,不许我们进去。”
“怎么会突然——”我一下子哽咽了。
“她吃中饭时精神还很好,但是午睡起来就不舒服,要我扶她去露台上坐,结果才一站起来就倒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江枫,不要泄气,你这个样子,妈妈如果知道了会有多难过。”
“别管我,让我静一静。”
“江枫!”
“走开好吗?”
他走开了,长廊中空无一人,又凄凉又冷清。我向四周看了看,这才想到:慕竹去了,秦阿姨病了,我再没有谁可以依附。
尽管说我这些年在秦阿姨膝前尽孝,安慰了她的晚年,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她在照顾我呢?
“我买了牛奶,你先喝一点。”慕尘不知何时怯怯地靠近我。
“我不饿。”
“江枫!”他清了清嗓子,“不管你饿不饿.最好吃点东西。”
我惊奇他突然变得那样凶,不禁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有着水雾,那水雾令我烦躁的心神为之一动。
“听我的话!”他把牛奶塞进我手中。“惟有我们健康,才能帮得上忙。”
我接过了牛奶。
阿唐在这时来了,两眼红肿,手里挽了个保温便当:“少爷、江小姐,我给你们送吃的。”
“你自己呢了”慕尘问。
“我吃了一点。阿唐把便当放下,“太太好些了吗?”
慕尘摇了摇头。
“她会好的。”我不知是向谁保证似的说,可是一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江小姐,不要哭。”阿唐握住了我的手,那双粗糙的、长年累月被肥皂粉、水、去污剂浸蚀得十分粗糙的手,竟带来一股温馨。
我们坐了下来,阿唐紧紧偎着我,想到还有另一个人这样关心秦阿姨,我哭得更厉害。
我一哭,阿唐也跟着哭。
慕尘没有来劝我们,拾起头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溜掉了。
他总是不在。
我又想起慕竹去的时侯……
在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是秦阿姨陪我度过的,而今后……谁来引导我、陪伴我?
第三章
天亮时,慕尘跟秦阿姨的主治医生一起从长廊走过来。
“张大夫。”我和阿唐站了起来。
“你秦阿姨巳经没事了。”张大夫一脸疲惫。
“我们现在可以进去看她吗?”我欣喜得几乎不能站稳,勉强忍住了哽咽。
“病人的状况还不稳定,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刚才我告诉慕尘了,他说让你先进去。”
“我?”我有些发愣。
“是的,”慕尘正视着我,“每当我母亲需要你时,你总在她身边,你比我有资格得多。”
“我——”我垂下头,那天在星辰居指责他的话,他居然还都记得。
“去吧!”张大夫拍拍我的肩,“秦阿姨一直惦记着你们。”
我进去了。
观察室里幽静而黑暗,只在壁间亮着灯,秦阿姨躺在角落里的病床上,闭着眼睛的模样像是死去。
我在她床前站着,心中万种思绪在翻腾。
“她睡着了。”一个护土悄悄走过来,自我介绍着,“我姓陈,陈岚,是沙先生请来照顾老太太的特别护士。你是江小姐吧?”
“我是。”我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以后有很多地方要麻烦你了。”
“应该的。”她好轻好轻地说。
我打量她一眼,她真是漂亮,漂亮到不该来做护士,有这么好看的脸,应该去做明星,但她身上却有股特别的气质,那样纯洁、明澈。
“老太太会好的。”她说。
“谢谢你。”我看着秦阿姨肿胀的面孔上纵横的皱纹,不禁悲从心来。秦阿姨一生受了不少苦,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却还要再受病痛的折磨。
“老太太一时还不会醒,我们替她祷告。”陈岚说。
“你是教徒?”
“不是,但我相信神是无所不在的,你认为呢?”
我跟她一起祷告了。
我也不是教徒,但当我向神恳求它的慈悲后,我的慌乱得到了止息,悲痛受到了安慰。
冥冥中,似乎真有一位无所不在的神,正倾听着我的诉说。
“江枫?” 秦阿姨张开了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确定是我。
“我在这儿。”我抓住她的手指,“慕尘和阿唐都来了。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她露出了微笑,刚开过刀一定很疼,但她居然还能微笑!她有过人的勇气及毅力,她也似乎——不害怕……那些可能会发生的。
“张大夫说你一定会好,观察过后就要送进病房。”我急急地说。
“我知道,我并不担心,”她的气息很微弱,却仍然保持笑容。
“这位是陈小姐,她会在我们不在时照顾你。”我介绍陈岚。
“很好。”秦阿姨疲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沉沉睡去。
我出去换慕尘进来。
他正被大堆记者包围住。
“听说伯母病了,她是什么病?有危险吗?”一个记者发出连珠炮的问题。
慕尘显然被那些炫目的镁光灯、大串的问题和人群弄得心烦不已。
我忽然觉得他可怜,身为国际知名的音乐家竟也身不由己,这是我第一次同情他。
“我去叫他。”我对陈岚说,“就讲是大夫的意思。”
陈岚很聪明,慕尘果然从紧追不舍的大队人马中脱身。
“快进去吧,秦阿姨已经醒了。”打开以光线控制的自动门让他进去。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进去了。
可是那些记者们并没因此走开,他们找上了我。
“请问小姐是大师的什么人?跟老太太又是什么关系?你贵姓……”
大师?什么大师?
“请你看这边,”一个摄影记者叫着,当我不自觉地看他时,镁光灯“咔”地一下亮了。我很生气:在我最需要平静与安慰时,竟然钻出这么一批人来扰乱我。
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我又不由自主地恨起慕尘,这些人全是他招惹来的。
“小姐,请你回答我们下列的问题——”一个不识相的家伙索性挡住我的去路。
“很抱歉,这里是手术室,你们不能在这里停留。”两个男护工出来赶人了,这才把他们带出我的视线之外。
阿唐蜷缩在椅子上,正在哭。
“阿唐。”我过去推她。
“我害怕。”她哭得声音都没了,“太太会好吗?”
我也怕,可是我轻轻拍着她,我们一定要有信心,对吗?
我回去上班了。
虽然一宵没睡,但这并非旷职的理由,今天早上又特别忙,我的火气变得很大,可是田蜜很了解我的脾气,她乖巧地躲开了,在我需要她时,才适当地露面。
虽然如此,我还是对她吼。
“球场的空照图呢?H·B·A公司给了我们三份,现在怎么会不见了?”我在堆满蓝图的抽屉里大翻特翻,把不中意的全丢了出来,边丢边生气,“不留重要的图,倒留这些没用的废物。”
“空照图一份给了总工程师,一份总经理拿去了,另一份你上回去工地时带走了。”田蜜向我解释。
在工地?我这才想起来,讪讪地离开柜子,让田蜜开始跟那些大卷的蓝图作战。可怜她,前天才刚清理好。
“去跟总经理借,我马上要用。”
“是。”田蜜去了。
“回来。”我又想到了一件事。
田蜜这下是被我吓坏了,我的脸色大概比台北的黄梅天还糟。
“去告诉张工程师,下午的工地我没办法去了,由你代理。”
“真的!”她一呆。她一直想到工地去实地作业,但这些日子太忙,忙得我根本少不了她。
“去工地时小心一点,晚上回来我们好好讨论。”我把声音放低了。我自己心情不好,又何必吓唬属下呢?
“枫姊,谢谢你!”
“去吧!张工程师说你很不错。”我嘟哝了一声,“露两手给他瞧瞧。”张工程师是典型的大男人主义,向来对女性没有好感,他所谓的“女人”是应该坐在家里当黄脸婆的;对公司的女职员特别挑剔,尤其是我们设计室的,不过上回田蜜好好整了他一下,他自此之后,对田蜜另眼相看。